唐云冉正和赵祾走在回西苑的路上,宁国公府人不多,所以国公府付住在东苑,赵祾和她便住在西苑,剩下的南苑和北苑也分别由赵止衡和赵止垣夫妇居住。
由此可见,国公夫妇其实对待小辈都是一视同仁,只不过对赵祾有所偏爱,而这也是他本就该有的,也不是从旁人手里抢来的东西。
适才赵祾说唐云冉身体不舒服,倒也并非是借口,而是她真的有那么点不舒服,在宫门口等了小半个时辰,还是在雪地里(因为想玩雪,所以没有在马车里等)。她身体虽然还算健康,但是冬日里总是容易生病,所以的确是有点发热的迹象。
不严重,但被赵祾看出来了,所以便带她回来。
回西苑的路不远,但赵祾一直紧紧牵着她的手,一刻都不放开。
唐云冉因为发热浑身都有些烫,手却是冰凉的,但赵祾的手却与她截然不同的温热,将她的手包裹着,连带着温度也传给了她。
唐云冉之前还怼得张婉如和李月珊哑口无言,可是这一路上却也一言不发,只是安静的跟着赵祾。
飞花和莫言两个人也是并排跟在两人身后,这沉默的氛围让他们也感觉有些奇怪,但又不适合他们插口,所以也只能自个儿在那琢磨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这种沉默一直持续到回了西苑,进门,洗漱,更衣,直到所有的下人离开关好门,唐云冉才开口。
她坐在桌旁,穿着雪白的里衣,那白色像是山峰的雪,在灯光晃动下变换色彩,暗影之中,她的表情也是犹豫的。
她面前桌上放着一碗赵祾命人送来的药,祛风寒的汤药,颜色漆黑且味道难闻,唐云冉倒不是怕苦,只是药太烫可,所以在等温度降下。
赵祾也坐在她身侧,正低头看着一本书。
太安静了。
安静到唐云冉觉得好像有些不安,似乎有什么东西已经在这种不安中蠢蠢欲动,即将破笼而出。
为了打破这样的安静,她思考了很久,问了一个她其实思考了很久,但从未问过赵祾的一个问题。
“子恂。”她唤道。
宁国公府世子赵祾,字子恂。鲜少有人叫他这个名字。
“有何不妥?”赵祾抬眸看她,手中书也顺势放下,眸中似有淡淡疑惑。
“不想喝药?”他看了一眼仍旧放着没喝的药。
“不是。”唐云冉摇摇头,缓慢开口:“我突然记起,好像从我认识你开始,到我们成亲至今,我一直都没有问过你,对我曾经嫁给陆河一事有什么看法?当初我和离,不止一人说过我疯了,可是后来我嫁给你,那些人又说我运气好,连嫁两次都是这样的好人家,他们不会问我为什么嫁,我也不想知道,但我想知道,你心里,对这件事是怎么看待的呢?”
“你好像从始至终,从你站到我面前的那一刻开始,你就已经在用行动告诉我你想要娶我,可你为什么想要娶我,我从前问你,你只说你喜欢我,可是……”犹记那年雨后翠竹,那一句“求娶”。是一个青年人那般珍重的承诺。
唐云冉从前是不信的,她虽然爱看话本,但那些才子佳人落魄书生的风月故事,从来都是看完就丢到一边了。情爱于她,本就没有多少意义。
虽然她也想过自己未来夫婿会是什么样的人,在十一岁时,母亲问她这个问题,她想了想,但没有答案,便回答母亲:“云冉未来的夫君,一定是一个像父亲那般真心喜欢母亲的人。”
父亲与母亲年少同甘共苦,一路互相扶持才走到最后,可却因为早年的辛苦双双早逝,唐云冉茫然吗?
她是茫然的。
哪怕她再聪明,她也只是一个十二岁的豆蔻少女,还未真正意义上与亲人死别过,而真正迎来那一刻,却是双亲一同离开,哪怕他们得离开她早已有了预感,从看着他们逐渐削薄的肩背,看着他们脸色逐渐失去血色,看着他们看她的眼神越来越不舍,可是都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阻止那一切的发生。
生命终将走到终点,他们最终也在那一日离开了她,唐家二老离开,除了她以外便再无旁人,她独自守灵的那个夜晚,眼泪好像已经流干,会想着父母往日与她相处的过往,对她说过的话,唐云冉都觉得好像他们并没有离开,她只是在做梦,等梦醒了,父母依旧会像往日一样存在着,疼爱着她。
泪水朦胧间,看见的是父亲从外归来将等在门口五岁的她抱起,笑着一手揽过母亲的腰一家人欢笑着走进屋子;是她发了高热时父母片刻不离的担忧与焦急;是她生辰时公务繁忙的父亲带他们去郊外游玩;是父母对她一声声的叮嘱与祝愿……
“云冉,你一定要好好长大,做做最喜欢的事情,嫁喜欢的夫君,母亲才会一直高兴。”
“云冉,你这么聪慧,等长大一定是父亲最大的骄傲……”
“云冉快别跑了,小心路上湿滑摔倒……”
“云冉,若是我与你母亲都不在了,唐家无人,你该怎么办才好……”
“云冉,你一定要好好长大……一定要快乐……”
一声声归于无声的叹息,最终化作满目的白,看着面前的灵堂,唐云冉终于明白了何为离别。
可这离别确是这么的令她痛苦,可她也好像突然长大了。
从前的她虽然聪明但还有少女的娇憨与娇纵,可从父母死的那一刻起,她便只有自己一个人了,无人再会似父母那般爱她,她从一个弱小的少女学着成为唐家的主人,在做出这个决定,最终撑起唐家的一路上,必然是要放弃一些东西的。
而情爱,对她而言本就不那么重要,女子立足于世,撑起一个家族,她首先便放弃了很多从前喜欢的东西。
而情爱,不在其中,却是最不重要的一个,因为她原本便没有对任何人的情爱之心。
她撑着唐家,独自长大,御京城里有关她的传闻数不胜数,都是在说她一介孤女,父母离世,生活如何困苦,那些来提亲的人家不在少数,可她也从来都是不理会的,直到那一年。
建丰三十六年春,陆河于殿试中取得第二甲,高中榜眼,而后携昔年唐父所赠玉佩而来,求娶于她。
她答应了,陆河似乎很高兴,但她没有任何感觉,于是三年后,乾元元年,新帝登基,她与陆河和离。
而后与赵祾相识。
赵祾对她而言,似乎是不同的,虽然,她其实并不了解他,不知道他的过去,不知道他的所有,但是赵祾很懂她,他好像只要她的一个眼神,便知道她想要做什么,可明明赵祾理应也熟悉她才对。
这种不理解,一直伴随着她与赵祾走到今日,可她似乎还是不知道原因。
赵祾看着她,面前的女子有些不俗的容貌与气度,她明明是坚强且通透的,但偶尔,又会露出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像是对那些她所不知道的事物充满了好奇,想要一探究竟。
“你觉得……我应该是何看法?”他眸中柔情似水,口中的话却不然,“只要是你做的决定,我便相信你一定有自己的原因。只要是你,我便相信。我从前也是这般想的,可是那只是我以为,实际上我并不开心。我曾与你说过我从前见过你,也是那时喜欢上你的,所以我每每想到陆河,都觉得食不下咽寝食难安,我每每想到他娶了你,便想杀了他……”
唐云冉放在膝上的双手不自觉握紧,她低垂的眼里瞳孔剧烈收缩但并没有打断他,只是安静听着。
她其实鲜少会听赵祾讲起他自己的事,他永远把她放在第一位,知道她的一切,对于他自己却只是寥寥几句话便跳过。
“……可是我不能,所以你离开了他,我便觉得,或许,我已经尽力了,我心里想的念的,或许会得到,但也或许得不到,我没有把握,但我也还是想试一试,所以我站到了你面前,并且做到了我一直想做的事,那便是终于娶到了你。”
“夫人觉得,我应该如何看待陆河,是会觉得如鲠在喉,还是厌恶至极,或许都是有的,或许我自己也不曾发觉,自己曾经嫉妒他,但那嫉妒又好像时有时无,因为我知道你始终只属于你自己,他没有得到你,我也……没有,所以夫人大可放心。”
“张婉如和李月珊对你不好,想骂便骂了,不必思虑太多,若是你不想应付他们,也不必担心,我会为你旁人如何,都不是我应该关心的事,只有你,只有夫人……”他的眼里自始至终的温柔笑意一直都在,默默的注视着唐云冉,“才是我关心的。”
所以旁人再如何说如何做,我也只相信我看到的,只相信你。
“……”
唐云冉看着他的眼睛,原本想说的话却又说不出来了。
她想从赵祾这里知道什么?
想知道他是否如他人那般介意她曾经嫁给陆河,还是想知道他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的她,又或者,为什么他是那般真诚的想要娶她……
她究竟想知道什么?
赵祾告诉她了又如何?
假如他说介意,那么她又会怎么做?是继续相敬如宾?还是如之前那般一走了之?
不!
她不会!
因为这个问题,早在很久之前,在真正见到赵祾的时候,她就已经从他的眼睛里知道了答案。
她可以在自己无心应付之后离开陆河,毫无顾忌毫不担忧,因为她对陆河始终没有感情。
陆河是她可以是她表兄,可以是他兄长,但唯独,不可以被她视为丈夫,因为她对他自始至终都是没有感情的,她很清楚自己为什么嫁给他,正因如此,她也能及时抽身。
从那段婚姻中抽不开身的,只有陆河。
可赵祾和他不一样。
或许早在她答应嫁给赵祾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将他于别人区别开了。
她从未在一个人的眼睛里看到那么深的温柔眷恋,像是海水,温柔的将她包裹起来,不经受一点风浪。
她是喜欢赵祾的,只是喜欢,于她而言,本身就是虚无缥缈的。
所以哪怕她视他为不同的,也仍旧不能完全接纳。
而如今,她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吗?
赵祾亲口说了,他并非不介意,只是那种介意,败给了他对她的信任。
他相信她,可是这种信任又是从何而来。
他早在她认识他之前喜欢她,那那个具体的时间,究竟是多久之前。
为什么她明明知道了答案,却还是一头雾水。
可赵祾已经不给她机会了。
已经不再滚烫的温热汤药被他端起,用匙子舀起,温柔的递到她嘴边,赵祾好像半点没有影响,“药凉了,再不喝药效就要降低了。快把药喝了吧。”
他永远都对她这么的温柔。
“我自己来吧。”
她轻柔的摇了摇头,拒绝了他,从他手中接过药,过程中,她的手指碰到了他的,是与回西苑路上截然不同的冰凉,两人的指尖皆是冰凉的,但她好像在那一瞬间,透过那股冰凉感受到了一种哀伤。
是错觉吗?
她喝完了药,回到床上躺下。
片刻后,赵祾也朝床边走来,将手里的东西在床上整理放好,而后吹灭吹灭蜡烛,躺上床,盖好被子,再无动静。
黑暗中,唐云冉可以听到他的呼吸声,轻浅而缓慢,还有他身上淡淡的药香,似乎也伴随着呼吸进入她的脑海。
她闭上眼,在这醇厚药香中陷入沉睡,却不知道,她以为已经睡着的人在她闭上眼之后才终于闭眼,侧头看向黑暗中她的方向的眼神是那么的绻缱。
他们的卧房很大,而相应的,床榻也很大,而在他们两人之间,却是一条叠起的被褥,压褶的被褥不占位置,却真切的将两人中间隔开了一条鸿沟,不可跨越的鸿沟。
唐云冉又做梦了,这并不是她第一次做梦,准确的说,是她第五次做这个梦。
一模一样的梦,没有任何变化。
是雨滴坠落,砸进湖水李的叮咚声,是朦胧雾气中沾着清晨水汽的纱幔,而‘她’的视线掠过湖面,凝视着远方的天空。
远处,是逐渐走近的脚步声,还有珠子碰撞的声音。
咚。
咚。
咚。
竹叶随着微风沙沙作响,那人的脚步也越来越近。
黑暗中,唐云冉猛地睁开眼睛,呼吸一窒,她看见了!
看见了那个人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