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岱这几日关注着凤仪宫的情况。
周福传回的消息是皇后照顾得可真算是尽心,守在二殿下床前几乎没怎么合眼,二殿下也争气。
第二天凌晨退了高热,身子渐渐好转。
乔岱听了也就放下心来。
皇后当初肯要二殿下过去,定是起了心思,不可能轻易让孩子折在自己手里。
日子风平浪静地过了几日,某日沉闷的午后,却突然传来裴敏月自缢而亡的消息。
乔岱听闻,惊愕地站了起来,神色微怔:“这是何故?”
这消息委实来的太突然了,况且她前几日才见过对方,何故今日就自缢了?
周福得来消息,神色亦是沉重:“婢女今晨推门才发现的,尸体早凉了,应该是夜间······”
乔岱叹了口气,回忆起上回见到人时对方确实情绪不大好,她同裴敏月的关系算不上好,却也不曾到势同水火的地步,好好的一个姑娘就这么去了,平白让人惋惜。
夜间,李政过来,果然冷着一张脸。
乔岱知道他是为裴敏月自缢的事情恼怒,恐怕是裴大人那儿不好交代。
裴敏月自缢的消息才露了点头,便被李政压了下来,对外只说裴荣华早就身体抱恙,乃是暴毙而亡,且让人好生安排后事。
斯人已逝,众人不可妄议。
不过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
裴敏月自缢的事情众人心照不宣,都在想这裴荣华是哪里不如意,位至容华还有个亲生儿子,竟舍得这么轻飘飘地去了。
裴敏月是裴峥唯一的妹妹,自幼捧在手心上呵护,妹妹入宫本就非他所愿,如今突然得知妹妹去世的消息,自是悲痛之余愤怒交加。
一得知消息,他便快马加鞭地赶了过来,请求面圣。
他不信妹妹会随意轻生,皇宫必须给他一个交代。
李政当然知道这个臣子会找上门来,他揉了揉额角,也有些头痛。
“令妹之事,朕也深感痛心。”李政弯下身扶起裴峥,稳着语调,歉然道。
他取过书案上的一封信纸,递给裴峥,叹息道:“这是令妹的······绝笔,裴卿先看看吧。”
裴峥强压着的情绪终是忍不住泄出些许,红着眼眶,双手颤抖着接过。
李政转过身去,背对着他,静等裴峥看完。
那信纸上其实只是寥寥几行,言语间却尽是决绝,裴峥猩红的双眸反反复复地看,仿佛要把每个字都揉烂于心。
伤心人独去,思亲泪无声。
此间诀别,再无阿妹。
······
听到身后男人压抑低沉的哽咽声,李政心中陡然涌上一股空虚与无力。
那封绝笔确是裴敏月亲手所写,她言自己不后悔今日之所为,唯有愧对兄长恩情,希望来世再报,其余不曾多言。
裴敏月是个极其安静内敛的,既无出挑的容貌,也不会甚甜言蜜语,若非她是裴峥的妹妹,李政对她的印象微乎其微,二皇子李越出生后,裴敏月也一直很安分,从不往自己面前凑,久而久之李政也不太记得她了。
上回李越和静安大病一场,李政对她虽心中埋怨但到底不曾怪罪,谁知再度听闻其人却是自缢了结。
可惜了。
那时裴峥沉默了许久,似乎是哭干了眼泪,沉寂之后似有无尽的黑暗席卷着他。
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李政知道自己必须给人一个说法。
“明面上裴荣华是自缢而亡,这交代陛下该如何给?”乔岱默了默,反问一句。
裴敏月进宫以来并不算得宠,往日里谨小慎微,鲜少与人结怨,二皇子尚且在世,依着裴敏月的性情亦不敢这么轻易舍弃兄长和亲子而去。
如此,便是受人相逼。
乔岱心中冒出几个人选,将事情一一联系,心脏倏地一滞。
李政:“朕自会查清,给他一个满意的交代。”
看着眉眼阴沉的李政,乔岱长睫轻颤,低低地说:“恐怕陛下心中早有人选,只是舍不得问罪。”
“舍不得?”闻言,李政皱起眉头,双眸紧紧盯着乔岱的侧颜,一字一句道:“你也不信朕。”
不待乔岱多加沉默,李政便拉过乔岱的手腕要她看着自己,声音冷沉:“你在害怕。”
“朕说过朕会护着你,你怕什么?还是说,这三年你心底始终不肯信朕?回答朕!”
李政的眼中染上愠怒,看着乔岱的眼神却极为认真,仔细探去便能发现其中还有不易察觉的悲伤与失落。
只是短短三年,他早将乔岱当作心中最特殊的存在,本以为两厢无隔,乔岱亦愿意对自己敞开心扉,不料这只是她精心维护的表象。
明知事实如何,这个男人依旧固执地要乔岱回答。
乔岱的手被他攥地生疼,她倏然把头转向一边,视线却在一刹那间就模糊了一片。
她对上李政不饶人的视线,嘴唇紧抿着。
“入宫三年,裴荣华已经是死的第四个,陛下认为臣妾不该怕吗?”她眸中泪光闪烁,却难掩其中嘲讽。
李政反被她的话问得怔愣一瞬,乔岱便趁机甩开他的手。
直起身来,背对着男人抹去泪水。
“先是晴儿与林才人,再是丽才人与裴荣华······”乔岱自嘲一笑,“臣妾时时在想,是不是下一个就该轮到自己了。”
李政猛地站起身,将她拉进自己怀里死死抱住,眼眶猩红:“朕说过,朕会护着你!”
他承诺过的,会护着她!
如何才能信他?
“是啊,陛下会护着臣妾。”乔岱低喃了几声,“护得了一时,陛下能护臣妾一辈子吗?护了我,那皇后怎么办呢?”
最后一声声音微弱,却极尽嘲讽。
眼中的泪能憋回去,可心头的悲伤却只会更加沉重。
李政没想过她会直接将人点出来,呼吸一滞,抱着人的身子也是一僵,失了分寸。
“陛下要臣妾莫要胡思乱想,亦要臣妾全身心地信任陛下,因而臣妾如今对陛下无一隐瞒,可陛下您呢?陛下是帝王,臣妾晓得你什么都清楚,这一个个人都是在陛下的眼皮下死的,后宫惶惶不安,陛下却未曾想过制止。”
“臣妾不知陛下为何纵着她,亦不敢追问。可这份放纵,刀刀杀人于无形,后宫之事处处都有她的手笔,我的岁岁和年年都还那么小,如何不惧?”
这些年李政不与她多讲,她亦不曾多问,可桩桩件件的事情让她无法视而不见。
她心中跟明镜似的,却无法跟人言说,每当皇后再添一处手笔,她望向李政的眼神只会愈加冷漠。
“陛下既纵容皇后行凶,又怎知皇后想杀的不是臣妾?皇后和臣妾之间,陛下又会护谁呢?”
面对连声不断的逼问,李政的心神早已被搅乱,一时间有些恼怒,又有些后悔。
他早知乔岱聪明,却不曾想她早已将这些事情摸了个明明白白,默默掩在心底。
今日仔细一看,李政才发现乔岱眼底竟是这般疲惫与不安,看向自己的眼中没有责备,只有失望,却足以叫他心慌。
他心中一紧,道:“不会的,朕必不会让她伤害你和孩子。”
乔岱似是有些累了,声音淡淡的,却将过往不能言说的事实一一点出。
她步步紧逼:
“裴荣华之死已是在陛下意料之外,陛下又怎知下一个不是臣妾。陛下您什么都知道,却依旧纵着她,臣妾能得来您这一时的怜惜,却不敢保证陛下会怜惜臣妾一辈子。”
她常常在想,她在李政心中必定是有一点位置的,可男人易变,她不能傻傻地将身心全部托付到帝王的身上。
惜竹和周临一同守在屋外,两人都察觉到了屋中气氛的异常。
门开时,只见陛下高大沉默的身影,周身的冷沉仿佛要化为实质。
两人拂身行礼,李政却没施舍一个眼神,径直离开。
周临何曾见过这样的陛下,莫不是真和昭妃娘娘吵起来了?
他心中顿感不好,朝惜竹使了个眼色便紧忙跟上了。
惜竹心中也疑惑,三年间陛下和主子从不曾有过争吵,毕竟以主子的性子也不可能会冒险与帝王相对。
她走了进去,才看见主子坐在榻上发呆,眼睛是红肿着。
“这是怎么了?”她上前静静地理了理乔岱的发丝,才问。
“不过是说了些不愉快的事,不打紧。”乔岱淡淡地说。
惜竹瞧了她一眼,手按在她的阳穴上揉按起来,乔岱便顺势闭了眼。
“今日闹了不愉快,日后该如何?”惜竹犹豫道,“奴婢还不曾见过陛下那般模样。”
陛下对主子的疼爱她是看在眼底的,但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君心难测,按说乔岱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惹怒陛下,得不偿失。
乔岱抿着唇角,道:“今日若不说,不闹,将来便不一定有机会了。”
她今日和李政说这些话,并不是全然只凭心情。
她不知晓皇后和李政到底有什么过往,除了皇后背后的母族势力,还能让李政这么容忍放纵对方。
但若是不能逼李政站在她这边,皇后永远不会败。
李政径直走了出去,走到一半才倏然停下,他只顾着走,却没有目的。
见他停下,周临还以为是陛下有事,方才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可是要回去?”
李政拧着眉,觑了他一眼,颔首冷声吩咐:“去凤仪宫。”
凤仪宫内。
皇后今日拘了两个孩子在宫内玩耍,静安恢复得不错,能蹦能跳,倒是李越仍旧孱弱,吹不得冷风。
听说李政来了,皇后还有些惊诧,以为他是来看两个孩子的,因此出去迎人时还特意带上了静安。
只是在门口看到男人阴沉的神色,她就知道事情非她所想,皇后低垂着头,叫人看不清眸底的郁色。
“陛下来啦。”她挂上一贯温和的笑容迎上去,还拉了拉静安的手,静安便乖顺地喊了声“父皇”。
李政抚了抚静安的头发,面对自己的长女,他神色缓和了些,却仍旧算不上好。
“父皇同你母后有事要说,你先出去玩。”李政轻哄道。
皇后的眼稍的笑意散了去,静安看了她一眼,才乖乖任宫人领了出去,周临也有眼色地余下的宫人尽数屏退。
一时间,屋内独留帝后两人。
皇后僵硬着嘴角,“陛下这是想和臣妾说什么,莫不是裴荣华之事有了争议?”
李政睨着她:
“有没有争议,皇后不是最清楚吗?”
“陛下说的话,臣妾听不大懂。”皇后回视他,却被对方眼底毫不掩饰的嫌恶灼伤了眼。
皇后嘴角扯出一丝苦笑。
他们少年夫妻,本也算相敬如宾,琴瑟和鸣,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了呢。
李政漆黑如墨的双眸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对方惊疑的表情仿佛真的不知他所说为何,再想起今日与乔岱的一番说论,眉眼沉得厉害。
“容宜,你是皇后,朕一向敬重你。”李政沉声道。
皇后嘴角泄出笑意,“陛下今日是怎么了?忽然跟臣妾说这些话。”
说着,眸底染上了悲哀,轻声嗤笑道:“不过陛下说的不错,臣妾是皇后,却也是您的妻子,可悲的是妻子与丈夫之间,却只有能用敬重一词。”
李政听了这番抱怨,险些气笑:“你竟还在怨怪朕?!”
“臣妾不敢。”皇后冷淡道,“陛下是帝王,臣妾怎敢怨怪。陛下今日若是为裴荣华之事而来,臣妾只能说并非臣妾所为,陛下要责问臣妾,倒不如去问问寿安宫。”
她说的坦然,仿佛十分肯定不是自己做的,若是旁人定然也就信了,可如今质问她的人是李政。
非她所为?
李政冷眸盯着她,“事到如今·,你真当朕是傻子?容宜,你的心越来越黑了。”
······
揽月阁日日受人紧盯,众人都见陛下是阴沉着脸出门。
那日过后,三天两头住揽月阁的陛下果然不再去揽月阁,也不曾召见昭妃,而是宿在了太和殿。
众人纷纷猜测,昭妃做了何事惹恼了陛下?
要知道,陛下宠爱昭妃从不是逢场作戏,不光是去揽月阁勤,连别的美人宠幸得也少了,这才叫众人生出不少嫉妒。
李政离开那日众人都看清他神情有异,之后更是日日宿在太和殿,另一边的昭妃日日憋闷在屋里,亦不见主动。
很快,昭妃失宠的风声传来。
众妃除了幸灾乐祸,更是无比兴奋,昭妃失宠,她们的机会岂不来了?
一时间,太和殿门口时常能见到人,皆是为陛下送这个送那个的,有时各宫的人正好碰上,都在暗暗较劲,且看陛下会接下哪宫的心意。
令众人失望的是,李政哪宫的心意都没收,反而勃然发怒,将他们都轰了出去,下令不准任何人打扰。
众人只得悻悻而归。
回头又将周临等人痛骂了一顿,周临是有苦难言,陛下这几日暴躁得很,这些个不长眼的怎么还有胆子往上凑?
不过,虽赶不上陛下的恩宠,却也不妨碍众人纷纷跑到乔岱面前踩一脚。
御花园内,春光明媚,百花娇艳。
众妃围着中间的华衣女子,你一言我一语,时而含羞嗔笑,好不热闹。
“妍妃娘娘这几日的气色真好。”
“娘娘天生丽质,平日里怕是连脂粉也用不上吧。”
妍妃今日穿了一身水红色锦服,发间缀着蕊珠,容光焕发的娇美颜色,即便在百花中也难掩姿色。
昭妃失宠,她这几日可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气色越发好了。
此刻听到身边的人的话,虽知是阿谀奉承,心下也不由地高兴了几分。
几人说的高兴,一个妃子却发现远处晃过几个人影,只是有花丛掩映,看不真切。
那妃子疑惑道:“那些个是什么人?”
她们一众妃子在御花园,早有宫人守在外边,闲人须得避让。
妍妃收了笑,让身边的宫女去看,那宫女出去不到半刻便回来了:“娘娘,是元秀宫的秀女。”
先前那妃子惊讶道:“秀女不好好待在元秀宫,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惊讶完又联想到什么,自己都觉得好笑。
昭妃失宠的苗头刚一露出来,后宫上下便躁动不已,这些个小秀女们来这干什么,心思昭然若揭。
妍妃更是冷笑一声,道:“让她们过来。”
傅萱立在一边,看着同屋的两个秀女满脸郁闷的四下翻找,她面上不显,心中却有些焦急。
过两日便是殿选了,今日元秀宫无事,她们是偷溜出来的。
同屋的秀女昨日随众人路过御花园时丢了母亲遗留的玉佩,夜里寝食难安,今日便央求着她们一同出来寻,索性殿选在即,说不准谁过两日就能飞上枝头,因而只要不是出格的事,掌事姑姑们对她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此处是御花园,人多眼杂,让他们发现秀女偷偷出来如何也不好。
“还没找到吗?”
“哎呀,怎么找不到,我昨天走的就是这一侧呀?!”
傅萱皱着眉,向四周望去,见到不远处迎面而来的一个宫女,她便知道事情不好了。
三人被带到了妍妃的面前,跪在地上,不敢言语。
妍妃抿了口清茶,视线落到傅萱身上,眼底生出些晦暗来。
没想到这批秀女中也有这样的好颜色。
见几人难掩慌乱,妍妃掩唇嗔笑几声,倒是先前那妃子先替她开了口:“冲撞了妍妃娘娘,你等可知罪?”
傅萱张了张嘴,先前隔得远,她们连妍妃的面都没见到,何来冲撞之说?
不过她们确实是偷跑出来的,这点无可辩驳。
丢玉佩的秀女诚惶诚恐地告罪:“臣女们知错,望娘娘宽恕!”
她哪里能想到,自己这第一次做不合规矩的事便叫妍妃这等人逮着了,真是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