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雍军在芍陂一带祸乱,焚毁粮食、掳走百姓的消息,刘裕坐在舆图前,背对着众人,半天没有说话。
谢晦、王修等人望着刘裕的背影,在花白的头发映衬下,众人眼中一向挺拔的身躯都感觉有些佝偻了。
刘裕的目光紧盯在淮河以南寿春(寿阳,1)一带的地图,当年秦天王苻坚率八十万大军欲夺取晋室天下,献武公谢玄便是在此处率北府雄师大破秦军,奠定晋室今后数十年安稳。
那一年,刘裕刚刚年满二十岁,还在乡间种田伐薪,十六年后才投身北府军,就在刘牢之麾下。当年淝水大战,是刘牢之率五千北府精锐,奇袭洛涧西岸的秦军梁成部,吹响了淝水大战的冲锋号。
军中老卒每每谈起当年往事慷慨激昂,刘裕这些新丁听到他们讲起淝水大战的场景情不自禁地热血沸腾,恨不能跻身其中。
一晃数十年过去了,谢玄、刘牢之、孙无终、何无忌、刘毅、孟昶等人都相继过世,北府军早已更新换代,刘裕微微闭上眼,感觉到眼中的酸涩,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谢晦见刘裕半天无语,上前轻语道:“淮南乃国之粮仓,不容有失,主公需早派良将前去镇守。”
刘裕转过身,脸上重现刚毅之色,他从一名北府新兵走到今日,不知经历过多少风浪,早已心如铸铁,些许小挫有如轻风拂岗,刮落些黄叶。
目光炯炯地看向众人,刘裕开口道:“守江必守淮,淮南之地决不容失。愚决意从东莞城召回怀慎,让他驻守寿春,与彭城刘遵考合力抵御司兖雍军,伺机攻打汝阴、汝南、谯郡。”
王修失声问道:“那岂不要将东莞郡、琅琊郡数百里拱手相让。”
刘裕肃容道:“怀肃孤军驻守东莞,致使我方兵力分散,难以形成合力,不如让出东莞郡,大军退至琅琊郡开阳城。以开阳为中心,周围有临沂、华县、缯县、费县、陧都、即丘、利城诸城,能够构成网罗,扼住雍军南下之路。”
“琅琊郡往南是东海郡,兰陵、郯县、厚丘、朐县构为第二道防线,彭城、下邳、广陵则为第三道防线,雍军便有三十万大军也休想南下。”
刘裕打算利用三道防线守稳淮南大地,争取反击的时间。广陵是北府军招募兵源之所,若能再征五万兵马,当可一挽颓势。
单纯防御可不是刘裕的性格,东莞大军撤回,开阳一带原有郡军万人,再留下万人足以守城,刘裕决定让刘怀肃率八千兵马进驻寿春城。
寿春是南北必争之地,南上为屏障、北下是咽喉,守住寿春可保淮南之地无忧。刘怀肃八千兵马有三千轻骑,有他坐镇寿春不用再担心雍军入胸腹之地,保住芍陂屯田。
守住寿春不仅可保淮南无忧,寿春大军反过来还可威胁兖州之地,北上攻打汝阴、谯郡,与彭城大军联合发动攻击,攻守自如。
刘裕道:“杨安玄伐姚秦,尽得北雍州之地;灭夏国,河套半入其手,招揽氐、羌部众得数万轻骑,一时之间诚难与之争雄,恐怕一段时间内唯有倚托城池,借江淮之利、收缩蓄势,以图奋发。”
众人点头,谢晦道:“雍军将芍陂一带百姓掳往汝阴,刘中领军从东莞南下之时可将当地百姓迁往芍陂一带充实淮南。”
刘裕沉声道:“当务之急是解决粮食之忧,芍陂屯田又被雍军毁去三百万石粮食,若遇灾情容易发生饥荒。”
王修道:“军情司探明杨安玄下令不准粮食过江,是想以粮为战,引发江南动荡。主公可命农人种些菜蔬,减少粮食消耗。”
谢家一直与北魏、北燕有生意往来,谢晦提议道:“听闻魏境今年粮食丰收,不妨派出海船前去购买。”
自从张裕在海上大败之后,海船前往魏国、燕国、高句丽、百济等国做海贸时常被雍军船只拦截,普通客商会被放行,但若被发现是朝廷的船只就会连船带人带货劫走,这段时间朝廷派出的海船都避开北青州,绕道百济、高句丽再前往魏国。
谢家海船的利润因此降了三成,谢晦对杨安玄恨之入骨。
前不久,刘裕接到留在平城的贺朗来信,称魏国伐燕之战六月初已经结束。魏军攻陷北燕多座城池,兵逼北燕国都龙城。
北燕天王冯跋亲自登城固守,激励军民,魏军强攻近月不能攻克,长孙道生见粮草将尽,掳掠北燕百姓十万余人回返。
拓跋嗣回到平城,贺朗再度请魏主出兵南下。此次攻燕最终因军粮不足而告终,魏境粮食丰收,拓跋嗣下令魏国农人每户纳粮五十石,分储于定州、相州和冀州。
贺朗得知拓跋嗣的旨意后,感觉拓跋嗣仍把用兵的重心放在北燕身上,一面与嵇拔商谈,一面请刘裕先派遣造船工匠前往魏国,以示诚意,督促魏国早日出兵。
刘裕给京中送缴获雍军的火药时,就让徐羡之召聚造船工匠,徐羡之当然不会动用朝廷造船场的工匠,于是下令从三吴之地征召造船工匠到京中聚集,六月徐羡之向刘裕禀报,已然召得一千六百余人。
魏军转而攻打北燕,派遣工匠之事便搁置了下来,恰好刘裕悬赏改进军械工艺,战舰更是重中之重,这一千余人便留在玄武湖造船场中琢磨如何提升船舰的战力。
集众之智,不少好点子冒出,建安船厂的老船匠石横世代造船,先祖曾在杜弢麾下任校尉。杜弢反叛时,朝廷命陶侃讨伐,为对付陶侃水师,杜弢发明了桔槔对付陶侃所率的水师。
石横道:“先祖曾提过,‘桔槔’一端系石块,一端以绳索牵引,置于横竿之上。待敌船靠近,松开绳索,石块下落将敌船砸碎、砸翻。亦可拉动绳索,将巨石抛飞,击打船舰。”
这个提议立时引起管理船场的官员毛敬重视,让石横指导在一艘楼船的首尾各装了一套桔槔,然后让艨冲舰假扮雍船进攻。
宋军船舰有不少缴自卢循,当初徐道覆造船高大,与刘毅、何无忌的水战中占据上风。刘裕认为高大的船舰在水战中占据优势,以后宋军船只都造得高大。
假扮雍舰的船只比楼船低了半丈多,等挨近舰首,毛敬一声令下,一端悬着的巨石坠落,重重地砸在船舰之上,顿时将船板砸得碎裂,船体翘起,差点没翻沉。巨石被绳索高高提起,然后又重重落下,不用几下假扮雍舰的船只便四分五裂。
此法可行,毛敬当即下令除了船首船尾外,在楼船两侧再各置一套桔槔。巨石不好掌控,毛敬命人将巨石改为三百斤重的铁块,铁块前端铸成锥状,一锥落下,小船立刻被砸漏。
看着新式战舰诞生,想到刘裕许诺的封侯赏赐,毛敬哈哈笑道:“桔槔乃汲水之物,不好用此名字。此物能将战舰拍沉,可名之为‘拍杆’。”
五兵尚书郑鲜之看过拍杆威力之后大喜,下令船场在五丈长的船舰上皆安装拍杆,命人绘画好船只图形,亲笔描述拍杆威力,送于江陵的刘裕。
刘裕览信大喜,再有三五个月,己军便会多出数十艘装载拍杆的船,届时当可击败雍军水师,沿汉水攻打襄阳城。
船场工匠正在为舰只安装拍杆,贺朗此时让他送五百船工前往魏国,刘裕有些犹豫不决,索性等拍杆安好后再送工匠北往不迟。
谢晦继续道:“今年棉价高涨,听闻魏人在榷市以百钱一斤的价格收购棉花,不妨多装载些棉花前往魏境换粮。”
刘裕隐隐感觉不对,虽说棉花制成的冬衣可让将士们安稳过冬,但棉花、棉布的价格如此高,势必引诱不少人弃粮种棉。据军情司禀报,那些门阀世族有的居然拿出半数田地来种棉。
这些门阀世家的田地虽然不用纳税,但种出来的粮食除了储存外便要流向集市,如果田地用来种棉,那么势必没有多余的粮食流向市场,难怪徐羡之来信告知今年的粮价上涨得厉害。
明年一定要严控种棉的数量,刘裕的眉头皱起,普通百姓还好掌控,那些世家门阀着实让他头痛。眼下缺粮,还要靠门阀相助,虽然位极人臣,离宝座只有一步之遥,刘裕仍有束手缚脚之感。
想到这里,刘裕忍不住轻叹道:“道和若在,定能为愚解忧。”
听刘裕思念刘穆之,谢晦脸上有些挂不住,他一向与刘穆之不睦,自认才干不在刘穆之之下,若没有刘穆之压着自己,自己早就是宋公麾下第一谋臣了。
谢晦知道刘裕是为粮食发愁,略思片刻道:“主公何不往南求粮。”
往南,刘裕一愣,南面是交州、广州。刘裕听刘穆之跟他提过,交广一带有双季稻(2),但由于耕作技术欠发达,加上人口不多,粮食产量有限。即便交广有余粮,千里迢迢送往建康,路途食用消耗,恐怕剩不下多少。
谢晦笑道:“愚族中与林邑通商,称林邑今年大熟,林邑国主常率兵寇日南、九真、九德等诸郡,杀伤甚众。主公何不命交州刺史杜慧度南征林邑,扬我国威。”
刘裕笑道:“宣明说得是,撮尔小国撮不知天威。胆敢屡屡寇边,当伐之。命交州刺史杜慧度征讨林邑,将之纳入国土,收其珍宝、粮食、百姓,以资国用。”
「注(1):《晋书》用寿春,《资治通鉴》用寿阳,看地图应该是指同一个地方--安徽省淮南市,而不是山西省晋中市。淝水是淮河支流,应与合肥的肥字同源。
(2):东汉杨孚《异物志》:“稻,交趾冬又熟,农者一岁再种。”《水经注》:“九真自东汉开始,有‘两熟之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