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飒回家是两天后的事。
阮泰亨死了。
抢救了一天一夜,就像黎国柱说的,他的心梗被耽误了最佳抢救时间,到了医院上了电击,插了管才维持了十几个小时,他咽气是在第二天下午,一点五十四分。
阮飒之所以对这个时间记忆犹新,是因为阮泰亨在临死前一直看着墙上的时钟,看得脖子和嘴都歪到一边。
医生见大势已去,在打完强心针后,便让家里人挨个进去,这是加护病房的规定。
先是大太太,然后是阮雄,跟着是阮飒,阮泰亨对每一个进来的都干瞪眼,喉咙里唔呀着,像是要说话,但他的舌头已经捋不直了,他许是觉得自己说了话了,可眼前的老婆、儿子,一句也没听懂,他拼命的转着眼珠子。
“爸,是谁要害你?”阮飒问。
他的父亲梗了梗脖子当回答。
其实这句话,阮雄刚才也问了。
当他问完,父亲的眼珠子立即转向了他。
阮雄从病房里出来后,等在外面的阮泰祥揪住他:“怎么样?”
“爸,他什么也没说。”阮雄的声音在颤抖。
医院的冷光将阮雄的脸色照得惨白,他捂着脸坐在医院的长椅上,佝偻着背,像是一下子,老掉了好几岁。
“爸,你还有什么要交代,我听着。”此刻在病床前的阮飒,已放弃了问出伤害父亲的人。
他抹了抹眼泪,努力克制着情绪,好让自己看起来平和,好让病床上的父亲宽心。
病床上的人,亦不愿看到亲人痛哭。
临终的回光返照该有个始终。
这一回,阮泰亨努力地张了张嘴,他似乎决定要将把话说清楚些。
这时,他被痰液呛住了,医生已回天乏术,眼看着阮泰亨要翻白眼,赶紧让等在外面的亲属一起进来。
就在加护病房的门打开的一瞬,阮泰亨伸长脖子,两腿一蹬,咽气了。
生命体征监测仪发出刺耳的蜂鸣。
波动的屏幕上拉出了一条直线,就像阮泰亨陡然伸直的双腿。
阮泰亨的生命终定格于生辰次日下午的一点五十四分。
医生遗憾的摇着头,盖上了白布。
此起彼伏的哀嚎终有退潮的时刻,病床被推出去。
没有一个人等到他的遗言,他既没有吩咐身后事,也没有交代一句话,或者他以为他交代了,但没有人听得懂。
在崩溃的痛哭之后,阮飒生平第一次右眼皮跳,是狂跳,是整个眼轮的震颤。
他尚未打电话给洛桐,是他疏忽了,因为到了医院之后,他陡然发现手机丢了,后来的一系列抢救发生的猝不及防,医生进进出出,他顾不上了。
可也许倒霉的事就是会接二连三的发生。
阮飒转身走进医生办公室,没有人注意到他,因为每个人都沉浸在悲痛中。
他在护士的注视下,拿起办公室的座机就给洛桐打电话。
——关机!她从来不会在这个点关机!
阮飒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可当这一刻来临的时候,他甚至丧失了绝望的能力。
也许人体有某种不为人知的保护机制,它起着抑制作用,防止突然的崩溃。
阮飒抱着头,蹲下来,倚靠着墙体,他怔怔看着对面的墙壁,又好像什么也没看进去。
总之,他失去了知觉,就像是身后的墙壁和眼前的墙壁将他溶为了一体,或者是两堵墙将他压成了一个薄片。
那种无机物似的薄片。
……
回到家是晚上。
直到开门前的一刻,他还残存着丁点儿幻想,可一开门,所有的幻想统统破灭。
房间里没开灯,也没有人,衣架上还挂着洛桐的衣服和皮包,沙发上有一只小熊的玩偶。
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
再多看两眼,他感到就要窒息了。
他扶着胸口,转身关上了门。
阮飒漫无目的走进冬夜的寒风中,就这样,一直走到远在北边的家。
小白楼在夜色中,像一个碑。
他推门进去,屋子里一切跟庆祝有关的东西都撤去了。
训练有素的家丁不会让这个家,给家里的人再增加一丁点儿刺激。
阮飒摸黑走进自己的房间,蜷缩在床上。
……
彻夜难眠的不止有阮飒。
阮雄的烟头填满了整个烟灰缸。
他的心里藏了一个秘密,那种最阴暗和诡秘的秘密。
是他,害死了阮泰亨。
如果他不是一时冲动,在洗手间堵住父亲,质问他:“爸,你说句实话。我是不是你亲生的?”
也许他的父亲不会死。
他坚信,他的父亲是被他活活气死的。
他曾经无数次诅咒过那个“老不死”的,现在诅咒灵验了。
他成了弑父的罪人。
他只要一闭上眼睛,父亲激动地拿拐杖点地的模样,就出现在了眼前。
“混账!”
混账!混账!
那句斥骂在他的脑海里放大,他将手指深深地插进头发,一次又一次。
他的脑袋快要炸开。
他拿起一瓶烈酒,一股脑儿灌进去。
无数个阮泰亨将他围成一团,接力地斥骂着混账、混账、混账……
然后,他倒在了地毯上。
如果不是第二天一早裴青云来看他,他也许已经剔骨还父了。
……
混乱的七天之后,阮泰亨入殓,举行葬礼。
人走茶凉。
葬礼现场和一周前的盛况,判若云泥。
战友皆已高龄,不适宜出席这种场合。至于部门高官,亦难拨冗出席,到场的只有些部门办事员。
黎国柱已是有情有义的了,阮雄酒精中毒住院,阮飒还年轻,他和阮泰祥二人几乎担起了全部的善后事宜。
就这样,一代枭雄陨落了。
世人很快就会忘却阮将军,却总有别的英雄被推到幕前。
而这个人,便是阮泰祥。
在阮家和黎家的联姻失败之后,阮泰亨还为家里留了另一条后路。
谁也没想到,在阮泰亨过世后不久,阮泰祥就被火速提拔为发改委主任。
那些势利的高官们在这一刻才深觉阮泰亨之高明,他终究是老辣,为阮飒的海港城铺好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