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老王爷听这话也不出声,只是淡淡一笑,手抬起放在一侧的矮桌上,缓慢且浅轻的敲击了两声。他的身后是金线银丝织成流云火舞图案的帷幕,反射着光芒,与前方垂挂的白玉珠帘光芒相得益彰,显露出一种隐于山水的平和。
在这无言的沉默中,书云笺也未多话,只静静观察着景老王爷的神情。这位昔日曾金戈铁马、叱咤风云的人物,在朝堂的阴谋诡计与战场的铁血风云中不曾黯然失色半分,但时光流走的岁月中,他的英雄豪情却渐渐消退,华发更生满头,如每一个垂垂老矣的人一般,在慢慢的走向身体与意识湮灭的岁月之巅。
时光,这是每个人自出生以来便无法逃避的敌人。它可以使一个稚幼无知的黄口小儿成为风云一时的英雄人物,也可以使一战功成的热血男儿成为暮气沉沉的沧桑老人。
略微沉吟了一会儿,景老王爷看着书云笺,慈祥的笑道:“人生百年,行事万千,又有谁能够从不后悔?这世间之事从未有过绝对的对与错,就算能够料到,有些事大概还是会后悔。”
书云笺身子猛然一震,唇角的笑容犹如冰雪般冻结住,僵在了那儿。景老王爷只是随便这么一说,但这一言却无比精确的击中了书云笺心底最隐秘的之处。她重活了一次,知道很多事情的未来,但依旧是在不停的后悔着。
有些事情知道了又如何,这世上的人和事,并非一人之力就能随意改变,人不是神,并没有神那么伟大的力量,人往往能够改变的只有自己。甚至,在现实的压制和残酷中,有些人连自己都无法改变。
“景爷爷说得是,世上怕是无人可以做到从不后悔。”书云笺稍稍失神了下便恢复如初,唇角依旧是那温和安宁的笑容。
景老王爷仿佛轻叹了一口气,继续道:“能够后悔也好,教会人下次做事谨慎些、多思虑些。”他看了楚葻一眼,对书云笺说,“小六,你让楚葻去查询关于太医的事情,如今不问问情况吗?”
书云笺也看了楚葻一眼,笑道:“景爷爷,对于此事,您的兴趣似乎很大。”
“老夫也不想有这份兴趣,可现在看来,想没有兴趣怕是都不行了。”景老王爷笑吟吟的说,语气听着倒似乎是在和书云笺打趣。
书云笺知道他话中的意思,仅随意的笑了笑,没有再深入说些什么,只将此事的重点放到了楚葻身上。
“如何?楚葻。”书云笺问。
楚葻立刻掀起锦袍的下摆,跪在书云笺和景老王爷面前。“启禀老王爷,郡主。”他拱手施礼,声音极为的恭敬,“属下已经查清楚了,今日太医院似乎很是忙碌。”
“忙碌?”景老王爷听到这两个字,似乎很是兴趣,“如何个忙碌法?”
“皇后娘娘今晨起身时身子不爽,一直伺候皇后娘娘的太医院院使以及另外两位善妇婴科的太医便前去了皇后的容华宫。早膳后没多久,荣王府去太医院传走了两位太医,据说是荣王妃身子不适,这之后没多久睿王府来人请走了两位太医,据说是宇小王爷的表妹燕惊鸿突然晕倒,再者今日早朝时,宴相在朝堂上咳了几声,皇上关怀,下朝后便指了位太医去宴相府看望一番。如此一来,便只剩下已死的方太医,尚在咱们府中未曾离开的那位李太医,以及按照太医院规定今日留守太医院的姜太医。”楚葻很清楚的将一切娓娓道来。
听完后,景老王爷一笑,语气有些讥诮:“天垣王朝太医院的体制是太医院院使一人,乃是太医之中医术最为出众之人,院使之下分为九科,一般是十至十五位太医不等,如今太医院有十二位太医,这楚葻刚才的话中,除去太医院院使,已经说出了十位太医的去向,另外那两名太医是伺候太后的,一般都在太后的宫中侍奉,除非皇上皇后有恙,否则是万万不得惊动的。如此一来,当真是各有忙碌的事,也只有那方太医和李太医有时间来咱们这儿。”
说完,景老王爷看向书云笺,问道:“小六,你觉得这么多人,有多少人是真,有多少人是假。”
“姑姑如今身怀龙裔,身子容易不适,这自然是真的,其他人,我就不敢说了。”书云笺笑了笑,笑容淡的犹如一抹被云烟遮蔽的月色,几乎看不到一点踪影,“而且,真如何,假又如何,无论真假,在此事之上起到的作用,两者却都是相同的。”
景老王爷抿了抿唇,掺杂着淡淡白色的眉紧紧皱起。沉吟了片刻,他唇角才慢慢的浮起一丝轻淡的笑容,“偏私的丫头,皇后是你姑姑,你自然是偏帮些。”
“我哪有偏私?”书云笺抗议,“荣王妃是我舅母,宴相日后是我的表姐夫,这两人我都没有说什么话偏帮,怎么能算作偏私?”
景老王爷听后一笑,抬手拍了拍矮桌,他的动作不大,拍出的声音甚至影响不了他的说话声,“果然年纪大,不中用了,连这些事都忘了。小六你是容崖的外孙女,和容崖有关的人,与你还是或多或少有些关系的。”
“有些关系而已,算不了什么。”书云笺笑了笑,目光十分的沉静。楚葻刚才所说的那些人,除了书天怡,就算是荣王妃薛蔓,她的舅母,她也没有一丝一毫的信任。
再次看了楚葻一眼,书云笺继续开口,言语此番听起来甚为的随意。“所以啊,小六没有偏私,也没有偏帮谁,景爷爷以后可不能这么冤枉我了。”
景老王爷笑着点了点头,声音温慈,“老夫知道了,以后不这么说了,要是被奚远知道,怕是又得说老夫老眼昏花,冤枉了他的心尖之人。”
心尖之人这四字由景老王爷说出,书云笺有些发愣,稍稍过了些时间才回过神。“景爷爷别取笑我了,我们还是说正事吧!”她不给景老王爷说话的机会,再次将言论的重点回归原处。
“姑姑如今身子不适,是关乎皇嗣的大事,这太医院院使既然一直伺候姑姑,被传唤过去也属常事,其他两位善妇婴科的太医亦是如此。至于其他人,有病了传唤太医也属正常,只是为何独独留下了一位有着这样习惯的方太医,此情形无论有意无意,都需要好好的斟酌一番。”
“棋盒中的棋子,被用在任何地方都是看下棋人的心思。”景老王爷说。
书云笺颔首,“棋子的用法,所放之处确实是要看下棋人的心思。”她停了停,看着景老王爷开口,“景爷爷,方太医已是弃子,但这枚弃子被弃在景王府,多少还是会对景王府有些影响,现在还是先处理这事比较好。”
“此事无需你操心,王府中应该有人想要操这个心。”景老王爷看了一眼站在外阁的聂伯,出声吩咐,“聂奇,等玄檀回来告诉他方太医的事情,让他好好处理一下,关于这件事,老夫不想听到有一点对王府不好的消息。”
聂伯躬身行礼,“是,老奴遵命。”
听到这话,书云笺立刻道:“此事是奚远的事情,二少爷未必会尽心。”
“老夫开的口,他就算不想尽心,也会尽心。”景老王爷说。
“二少爷如今是司隶监掌印,或许会没有时间。”书云笺说。
“司隶监的事情的确繁多,但奚远当时可是同时管理司隶监、楚家以及景王府的诸多事宜,玄檀不会想输给他的。”景老王爷说。
“小六看着二少爷似乎很好强,但这好强若是和自家人好强,不是什么好的事情。”书云笺知道景老王爷清楚这种事,但她还是忍不住说出来提醒他。“白玉无隙是美玉,但只要生出一点缝隙,便会不断扩大,到最后,这白玉怕是要宁为玉碎了。”
“老夫知道。”景老王爷开口,脸上的笑容很平和,“知道又能如何?这些孩子都这么大了,根本由不得老夫这个老人指手画脚什么,不过好在有奚远,他在的话,景王府应该不至于发展到支离破碎的地步。”
“他一定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景爷爷放心。”书云笺的笑容平静宁和,语气却格外的认真。
“嗯!”景老王爷点头。
此时,书云笺想到来此的另外一位太医及那些大夫,稍稍想了想,说:“景爷爷,既然让二少爷处理此事,那该有的嫌疑人也应该交给他,与方太医一同来景王府的那位太医嫌疑最大,而那些为苏爷爷诊治的大夫,也都有下手的机会,不能说完全没有嫌疑。”
“那就将他们交给玄檀,一切看他的。”景老王爷说。
这之后,一老一幼对于此事又谈论了一些时间,傍晚时分景老王爷才离开。此时北陵青还是未归,书云笺怕苏颂有事便没有回去,一直守在苏颂房中,彻夜未眠。
翌日,北陵青还是未归,书云笺一直守在昏迷着的苏颂身边。
第三日,北陵青依旧未归,苏颂也还是在昏迷之中。书云笺有些担心便让楚茙前去楚园查看,但谁知北陵青并不在楚园之中,连楚蕴和也不在那处,询问楚园中人北陵青的去处,每个人的嘴都紧的很,一丝消息也没有透露。
又过了两日,苏颂醒来,但北陵青还是没有归来,也没有一点消息传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