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翼翼穿过拦路的水泥墩,看到那两辆已经被拆了轮子,推到田边,头朝外屁股朝里的农用福田卡车,李乐笑了笑,这村子,真特么有意思。
过了军庄站,永定河大桥,李乐还在琢磨,鲁达给自己看的那个,有些“简陋”“朴实”,却又充满着热情和希望的“北峪村集体农庄生态旅游开发计划”。
什么“山村一日游”,“大棚采摘五毛一斤”,“抓走地鸡,钓野生鱼,洗温泉浴”,“现杀活羊”,“小猪赛跑”,“赶鸭子上架”,“看美景干农活,享美好人生!!!”
翻新厕所,平整道路,修缮房屋,农家小院儿房前屋后种草种花美化环境......
还有那口号式的用词,新亮点新高度,新思维新发展、新形势新模式,李乐心说,要是继续写,估计新农村就出来了。
虽然满篇都充满着战天斗地式的表决心的浮夸调调和略显粗糙的逻辑,但是,如果这些是出自03年,一个只有初中文化,五十多岁的村主任的笔下,就很让人惊奇了。
在全国的农村大部分都在琢磨怎么学习苏南,学习大邱庄、华西村、南街村,办工业搞企业,想着靠当第二产业农民发家致富的时候,鲁达却在琢磨,怎么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自己庄子的地,土里扣钱。
“我们村不成啊,哪有那条件,那词儿怎么说来着?基因。我们村就没有这种基因。”
“干啥得讲个因地制宜不是?都学人家办工厂,那就都不是工厂,都是特例,顶多学学人家开放的理念和精神。”
“我看电视上的节目,什么阿尔卑斯山,普罗旺斯,北海道的,不都是农村?景色看着还没我们这儿好呢。”
“你是太学院的太学生,有文化,见多识广的,帮忙瞅瞅,有啥要改进的么?”
看着鲁达带着的求教、讨好、又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和递过来的“计划书”,李乐问道,“那个什么佳宇的项目,有钱拿,有房住,还能过上城里人的日子,不挺好?”
“可我们的地,没了啊。地还在,心里就有底气。那是个念想,是根儿。”
“可有人不这么想啊?”
“有人愿意当城里人的,就去当,没人拦着。考学的,出去闯荡的,不少了。可还在地上的人,就不如想着,试试看,能不能换个法子,让地里除了粮食,生出点别的来。”
可按照李乐超越时代的眼光来看,这份规划的内容,并不适合北峪村。
鲁达尚且能用一句只缘身在此山中,可那个开发商呢?推倒,盖别墅,盖酒店?傻逼!李乐骂了句。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捷达王开回了燕京城。
。。。。。。
第二天一早,对着资料看了大半晚上的李乐,进了惠庆的办公室。
看到正在拖地的那道壮硕的身影,走了过去的马主任退了回来,依在门边,笑道,“哟,怎么来这么早?”
“早上好,主任,给您请安。”
“嗯,平身吧,回头,别忘了去我办公室,照着这个标准,再来一遍。”
“......”
“怎么?”
“主任,学生年少体弱,手无缚.....呃,主任放心,我马上就去。”
“嗯。诶,对了,你的博士申请交过了么?”
“交过了,上礼拜交到方老师那边了。”
“成,那就好。惠庆说你开始弄毕业论文了?”
“是。昨天才去调研了回来。”
“哦?哪儿?”
“京西,北峪村。”
“哪儿?”
“北峪,不过咱们系里,更熟悉的应该是,焦村。”
“哦哦哦,焦村啊。确实,解放前的前辈们在那边持续进行了二十多年的调研,还是仕廉先生当年在当系主任时候开始的,一直到解放后两年,社会学系被撤销,如果不是因为中间中断几年,还有参与的学生、教授、类目过于驳杂,很有可能会是相较与费先生的,另一个北方的江村。”
马主任回忆道,“诶,不对,你一个专项城市社会学的,怎么想着搞这个当毕业论文?自找苦吃?”
“哎,主任懂我啊。”
“我懂你个屁,估摸着,又是.....”
“哎,知我者主任也。”
“挺好,挺好,这是你们的传家学问,我还纳闷呢,以前咋不让你接触的,现在,倒明白了。”
“啥啊?主任?”
“基础不牢,墙倒屋塌。”
李乐眼睛一亮,感到前方递来一根上书“高抬贵手·后门儿”的杆儿,遂说道,“学生自知才疏学浅,还望主任在答辩时能......”
“放心,小事儿。”
“谢主任。”
“不用谢,我们会带着放大镜去看你的毕业论文,本科答辩时候有些过于放松了,这是不对滴,不好滴,行了,你接着干吧,我办公室门给你开开,今天有博士班的一节族群关系的课,你打扫完把门给我带上。”
李乐心说,我这一生......
十分钟后,撅着腚把主任办公室拖完的李乐,关上门,水房放了拖把,带着一身的负能量回了惠庆的办公室。
“你去哪了?我来之间门开,人不在。”
“哦,被马主任抓了壮丁。”
惠庆看看李乐鞋面上的水点子,点点头,“这么早就跑过来,论文有问题?”
“有点儿。”
“坐吧。”惠庆一指桌对面的椅子,“咱么,讨论讨论。”
李乐拉了凳子坐下,拿过包,掏出一沓资料,打开笔记本,“惠老师,我昨天去了焦村,现在改名字叫北峪村,我先简单给您说一下情况。村子位于妙峰山南麓,现有六个村民小组,一共512户,1665人,常住人口1217人,耕地面积.....”
“到村子之后,就遇到这么个事儿,一家叫佳宇的.......”
“这是我复印的一份,他们的村主任鲁达写的生态旅游的规划,您瞅瞅。”
“在对村子有了第一次了解之后,我对原来根据前辈资料所引述出来的那个乡村治理体制在不同制度下的变迁的比较的题目,有了新的想法.....一是农民,二是土地,三是农村,这三者之间......”
听到李乐说完,惠庆抱着膀子,琢磨了好半天,这才开口道,“这么多年的理论实践过程中,对作为农村经营主体的农民,存在两种定义,一是作为身份,这点英文的解释要比汉语更直观些,叫做peasant。”
“这种农民是与生俱来的身份,是别无选择的。从一出生便是,就得种地,不种地就没有吃。这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天经地义。纵观人类历史,无关乎土地的所有权,绝大部分时期的传统农民都是这种类型,在经济学上的表述,小农经济中的小农。”
“小农经济在现代化早期,面临的是大量人口的生存问题,这个可以通过土地所有权的分配革命、改革和经营方式,如家庭承包来解决。”
“而到了现代化的中期,当面临城乡的经济差距,小农除了以土地作为生产资料创造效益之外,又有了更多选择,离开土地有可能获得新的生活,不再被土地所局限和拘束。”
“这一点,就要说到另一个观念,即,农民,是自由人,并不天生就是农民,并不是与生俱来只能种地。种地也不只是原有的土地的主人,这就会牵扯到土地经营权的流转。由此,会产生一种以种地作为职业的农民。这就是英文中所说的Farmer。”
“peasant和farmer,两种主体泾渭分明,但又彼此联系。”
“我们国家传统的社会是一个以小农经济结构为主导的社会,农业经济上的主要交换形式为自然交换。而随着市场经济向乡村社会的渗透,社会化程度越来越高,小农已非传统意义上的小农,那种一家一户的生产关系被打破。”
“你需要理解的是,当社会化过程中需要以货币作为中介,一切最终导致了货币化压力,而在这种压力和现代化进程造成的城乡经济差异的双重作用下,土地的价值对于农民来说,已经发生了收益比例和重心的转变。”
李乐听着,不住地点头。
“那,惠老师,这种转变过程中,人和人,人和社会治理者之间的关系,能不能......”
惠庆摇摇头,“对你来说,现在这个题目还太大,你现在应该由小见大,不是一上来就勇攀高峰,慢慢来,不着急,等你对农业农村问题研究的更深入,你就会形成自己的一套架构和逻辑,你现在刚刚点破这层窗户纸。”
“但你能有自己的思路和辩证,这就很好,为父.....”
“嗯哼,嗯哼!!”
“啊,对,你不如这样,考虑一下,土地失去农民,或者农民离开土地这个生产资料这一社会进程中,群体的生存状况这个小课题进行一下调查和分析。怎么样?你回去琢磨琢磨呢?”
“那个,还琢磨啥,就这个呗。正好,北峪村现在就面临这种情况,还有村民自发的希望保留土地的一种尝试。”李乐指指桌上的,鲁达手写的规划的复印件。
惠庆拿起那几张复印件看了看,“哈哈哈,赶鸭子上架,小猪快跑,哈哈哈哈~~~~”
“李乐,过几天,带我去看看这个北峪村,古村啊,还有这个鲁提辖,挺有意思。”
“惠老师,大师姐呢?我记得大师姐也是研究农村问题的,让她帮我指导指导?”
“梅苹去人大教书了,有需要,你自己找她去。”
“哦。”
看到惠庆脸上没什么表情,小李道长的八卦盘转动的更快了些。
那,去,还是不去?这是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