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一群人吵吵嚷嚷的进了会议室,李乐则溜达着,朝着鲁达说的那棵大槐树走去。
刚刚沿着村中大路来回,周边许多并未留意,现在穿行在村中房舍间的阡陌小巷,倒是感受到不一样味道来。
踩上青石青砖铺就的小路,两边房舍风貌似乎相同,仔细,却能看出每间房的屋顶屋檐,院墙拐角,门窗梁棂,砖雕木刻,形制弧度又不尽一样,带着些盖房时,房主的意趣。
漫步在这种见证着光阴的建筑之间,繁华处生出的矫情,一点点地被扔下。
山间流下的濯濯溪流,青翠的菜地。悠闲觅食的家禽,瞧着李乐,带着几分警惕的看家狗。
一直能听见人声,却总是不见人影。路过一处不用的打谷场,几个老头,在一圈老太婆面前,趾高气昂的演示着刚才的手到擒来。
在时光里留下一抹强烈的印痕,村子显得人情味浓了起来。
转角,一棵硕大的树状月季,吸引了视线。难得一冠蓬松的绿叶中间开出了五光十色来,绚烂着。
一枝才谢一枝殷,前面的花朵还盛开着,后面的花苞就已经鼓了起来,跃跃欲试着等待一夜侵染月光后,开花的机会。
路过时,一瓣掉落,一伸手,接住,像捻起起光阴的暗香。边上老旧的石墙,叙述着与花树之间的情谊,一年又一年。
又走一段,屋山头放着一些小凳,估计是人聚在一起闲聊时留下的。一只三花娘娘走过,围着李乐转了几圈,望着,抬爪在鞋面摁了一下,便竖起尾巴扬长而去,李乐嘀咕道,慢走不送,我可不吃腊肉耗子。
终于见到到日光下,枝头缠满红布条,远看云霞初升一般的大槐树。
李乐琢磨着,像刚才,解下城市中的精致的伪装,就那么朴素行走,你会发现素颜原来更美。风拂面,脚步轻,古旧的宅院,和安静的时光。似乎朴实的地方,更松快些。
但是对鲁胜利来说,这些日常,只是城里人换了另一种不易察觉到的矫情。
现在对他,对北峪村来说,似乎,到了一个决定未来的关口。
“看看,这就是他们给开出的条件。”
李乐接过两张单子,上面抬头,一写着,“北峪村农田征收补偿方案”,一写着,“宅基地补偿方案”。
“旱田每亩补偿两万二,水田每亩三万五,菜田每亩五万二,林地五万四,空闲地、荒山、荒地、荒滩、荒沟,未利用地每亩六千,道路等集体建设用地......”
“楼房(二层以上),每平米2000元,捣(预)制砖砼结构房,每平米1500元,砖瓦房每平米1100元......仓房每平米620,室外水泥地坪每平米65,厕所每平米90—150元,猪圈鸡舍每平米80—260,塑料大棚每平米65—180元......坟每座2000,异地安置补助费,每户1万二......”
李乐瞅着这些数字,开始盘算,如果拆迁,每户大概能拿多少钱,又问道,“没了?”
“除了房子补偿,再有一个人头3万块,一家一个农转非名额,介绍到景区工作,一家给一套100平的安置楼房,就在军庄站。”
“就没了?”
“没了。”
“没说之后的养老保障的事儿?”
“没有。”
“医疗保呢?”
“也没。”
“这样一家最后能拿多少,算了没?”
“多的三四十万现金加一套房子。少的二十来万。”胜利回道。
李乐咂咂嘴,“是不怎么样。”
“可不,城里人是越拆越富,我们农村是越拆越穷,城里人本来就不靠地过活,农村怎么办,没了地吃什么,干什么?”
胜利给李乐递了杯茶水,叹口气道,“年轻的还好说,本来就觉得种地挣不到什么钱,离着燕京又近,有点想法、能力的都去燕京打工工作。可年龄大的呢?四五十岁的不种地,能干什么?城里老人好歹还有个退休金,我们农民咋办?”
“还有,本来靠近风景区,能搞搞创收,开开民宿,农家乐什么的,一年不说不说,也能弄个两三万,村里还能给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从管理费里,每月发个一两百养老钱,逢年过节还能搞点米面油肉炭啥的,现在连这个望都没了。”
李乐点点头,“还有之后的保障,是挺难为的。”
“说的再好,我们也不答应。而且这个事儿,说白了,本来就属于商业开发,没有经过我们村民大会的同意,就是违规违法,我们更有底气和他们干。”
“那打架又是怎么回事?这还在协商阶段吧,还没到拆迁的时候吧。”李乐举起两张纸,弹了弹标着时间那一行。
“油漆啊。”
“啥油漆?”
“就那个拆。”
“啥意思?”
“一个圈,里面一个拆。这还啥也没有呢,佳宇那边就开始派人过来,拿着公告,要进村往墙上写字。”胜利一拍大腿,“那我们能愿意?就揍丫艹的。”
李乐笑了笑,“那今天是第二回?”
“对,这就是来示威来的。以前横惯了,以为找些小痞子过来,就能吓唬人?他姥姥的,也不打听打听我们北峪村,以前是干啥的。”
“干啥滴?”
“前清那时候打遍京西无敌手,义和团都没占便宜这些就扯远了。这么跟你说吧,当年鬼子闹得这么凶的时候,鬼子运输队,打我们村子路过,哪回不得丢点东西?”
“村口那边有个鬼子修的执勤炮楼,现在就剩个底儿了,我爷说,当年修的时候,愣是修了仨月都没修起来。”
“为啥?”
“白天盖,晚上那些砖头水泥什么的就不见了。后来派了一个小队过来看着都没用,还折了俩。”
“乖乖,你们不怕鬼子报复?”
“报复谁啊,往山里一躲,过几天再出来就是。”
“哈哈哈哈~~~”李乐笑的前仰后合的,好半天才说道,“那你们村是够那啥的。”
胜利点点头,“人心齐,泰山移。我们村,最不怕的就是这种,来硬的,我们男女老少,特么比你还硬。全村三百多户,千把号人,为了祖宗留下的地,怎么都得干到底。”
李乐抿了口茶水,抓过胜利脚边刚擦的那把大朴刀,在手里掂了掂,又摸摸刀口,没开刃,挺厚。
“哟,没开刃啊。”
“那你说的呢,开了刃不就成了管制刀具了,现在这顶多叫工艺品。”
“呵呵呵。”李乐攥着这把短柄朴刀,想起丁亮曾经给自己演示过得,手腕一拧,一转,耍了两个刀花,带起一阵风声。
胜利一瞧,倒是一愣,这人,身大力不亏,真有劲儿。
把刀还给胜利,李乐瞅了眼鲁达家这栋小院儿,门前桂花院内枣树,南墙有竹西边花草,老屋垂檐,大门贴福,带着股子生意盎然的味道。
随即说道,“你不怕鲁支书回头被人带走,刚你也瞧见了,警车都来了。”
胜利摇摇头,“不怕,吴所他们知道,要是把我爸拉走,他们连村子都出不去。也就陈蝈蝈叫的欢,给他个胆子试试。”
“陈蝈蝈?”
“就是那个陈乡长。”
“哦,哦,哈哈哈哈哈~~~~~”李乐想起那个背头夹克衫,大笑着。
“那你们以后打算怎么办?继续顶着干?”
“我爸拿主意。总不能让我们村里老少爷们儿吃亏。”
李乐瞅瞅手腕,“这会儿也不知道那边会开的怎么样了,看看去?顺路你再给我讲讲咱们这村子的历史。”
“嗯,走,看看去。”
。。。。。。
“前清,我们村有五大户,贾、郭、汪、鲁、戴,人最多时候,有小六千人,算是京西最大的几个村子之一。除了给八旗营送粮食,还贩油、养马、养驴养骡子。
“而且我们养的马都是给武举考场用的,还有一部分战马。骡子、驴给皇帝家修十三陵用,自己还有马队,镖局。所以,我们村是个男人,从小都会两手。”
“别人村里出秀才,举人翰林,我们村就不一样,出武举人,光道光年间我们村就出过三个武举人,还有一个武探花。”
“嚯,怪不得,你们村都这么,莽....呃,彪悍。”
“呵呵,那可不。”
“诶,不是说五大户么?怎么我听那哥儿们说,现在是姓贾的,你们姓鲁的,还有姓戴的了,另两家呢?”
“你说这个啊,郭家后来发达了,主家搬城里做面粉生意去了,其他姓郭的,也都陆续跟着进了城,汪家是自己生不出儿子,后来做的油坊生意干不过人家大机器厂,没钱没人,慢慢的就没多少户了,现在村里还剩两家姓汪的。”
“怪不得。诶,那是什么地方?”李乐手一指前面的一座四四方方的青砖小楼,上面还依稀可见刻字,“保甲小锣,守望相助”几个字。
“哦,那个啊,那是原来小锣会的聚事房。”
“小锣会?啥意思?”
“哦,那几年不是闹八国联军么,西太后那老娘们儿一跑,燕京没人管了,有匪患猖狂,妙峰山这一片,就以村为单位,成立了八十三村的保甲局。总局就设在我们村。装备土炮、土枪、刀、枪武器,训练团丁习武。要是哪个村子遇到土匪了,就有人骑快马,鸣锣聚放炮,告知其他村子,其他村子只要听到锣响,就会过来援助打土匪,所以保甲局又叫小锣会。”
“小锣会,别听名字不咋响亮,可厉害了。后来西太后那娘们儿不是吃饱肉夹馍又回来了么?带回来的镶蓝旗营乱兵洗劫了东边的徐庄村,小锣会聚集了各村团丁上万人,上千枪炮,包围了镶蓝旗旗营,最后,八旗兵害怕了,把带头作乱的十几个人砍了,把人头送出来,这才解了围,之后,你瞧见没?”
顺着胜利手指的方向,李乐看那小楼的顶上,“昂,不是一溜钉子么?”
“对,就那一溜钉子,那些被砍了送出来的人头,都挂上面,晾了一年多。”
“好么。”
李乐跟着胜利,这回有了讲解,对这个村子,更有了了解。
一路说着,两人又回了村委会。瞧见还在开会,就挨着门边上,听里面拍桌子砸板凳,吵得不亦乐乎。
“姥姥~~~~这村子我们祖祖辈辈生在这儿,死在这儿,不是国家的项目,想让我们搬?门儿都没有。”
“这就是国家的旅游开发项目,瞧瞧,这是县里和人家佳宇公司签订的合作开发协议,大章,瞧见没,嗯?瞧见没?”
“你说是就是?陈乡长,您也别蒙我什么都不懂。国家有规定,这种事儿,没有我们村集体大会的决定,超过九成以上人的签字同意,根本就是一张废纸。你们签合同时候,可是一点儿消息都没透露,你们这么干,就是违法。”
“鲁达,你别给我玩这个里格楞,土地不是你个人的,这点你别忘了。”
“陈乡长,你也别拿这个压我,我就一小村主任,担不起这么大的帽子。再说,你得给我们全村千把号人吃饭的权力。”
“谁不给你们了?这不一条条写的清清楚楚么?该赔多少,该补多少,明明白白,全部都是按照规定的上限给的。你还想怎么样?”
“上限?你瞅瞅这点钱,打发叫花子呢。”
“你先别给我打迂回,先把人放了!”
“放人可以,让那个什么佳宇公司的老板过来,和我们面对面聊聊。”
“人家来,谁知道你们要干什么?”
“放心,保证不揍死他!”
“鲁达,放人!”
“佳宇老板不来,不放!”
“无组织无纪律,鲁达,你还想不想干了?”
“不干了,老子早特么不想干了。”
听着里面拍着桌子,互不相让,李乐瞅瞅脸上丝毫看不到担心的胜利一眼。
心说,这村的人,真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