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濂溪好奇何人可当得起这“东坡”二字,但李常笑丝毫没有透露消息的意思,不免让他感到有些无奈。
考虑到后者极高的辈分,周濂溪只得将心思按下。
他奋笔疾书,写下一首《爱莲说》:“……自李唐来,世人甚爱牡丹。予独爱莲之淤泥而不染……”
某种意义上,这也是表明心迹的一种做法。
一旁的程伊川侍守身侧,时常做些研磨笔墨之类的活计,师徒二人配合下,一切显得有条不紊,行云流水。
程伊川自打两年前廷试落第,就不再参加复试。
反倒是程家兄弟中的老大程明道仕途风顺,如今已外放为官,任上元县主簿。
程伊川选择回到幼时长大的黄州,正好师父周濂溪兼任通判,打算继续未尽的学业,争取将师父一身的儒道本事给学个透彻。
得之失之,皆未可定也!
待到最后一字落笔,周濂溪忽然转头,看向徒弟。
“伊川,为师听闻嵩阳书院有意请你过去,你意下如何?”
闻言,程伊川的面上闪过几分苦涩。
他摇了摇头,果断答道:“以弟子的水平,学问尚且参悟不透,又如何能够为人师表。弟子觉得,还应该在师尊身旁多学习一阵子。”
周濂溪听出这话里的恭维之意,放下墨笔,轻手捋着胡须,面上露出笑容。
“伊川你无需自谦,不过是廷试的失误,与学问有何干系。你是老夫的弟子,种大先生的徒孙,切莫小觑自己。”
程伊川神情一正,恭敬道:“弟子明白。”
话虽如此,可程伊川丝毫没有要改变主意的样子。
正如他当初干脆利落地放弃了在朝为官的机会,重新回到黄州当一个学生一样。
周濂溪明白弟子心有坚守,他亦是为之感到欣慰。
为官与否,此乃内外性情所致,强求不得。
但他们这些做学问,首先要明悟本心,如此才不至于迷失半途。
一瞬间,周濂溪像是想通了什么,摆摆手:“罢了,你愿意留下就留下。老夫也到了天命之年,没有多少日子可活,正好将毕生的学问传给你。”
“多谢师尊。”程伊川拱手一礼。
他不是矫情之人,自然不会因为一句话而感伤什么。
程伊川心里清楚,如果他能将师尊的学问给发扬光大,对他而言才是最好的尽孝。
至于旁的,全是虚的。
程伊川思忖片刻,再度开口:“弟子先在师门尽孝,等到来日学问大成,再往嵩阳书院授学。”
“这样也好。”
周濂溪点点头,赞同道:“你此言倒是点醒了为师。我文中书院创立至今快七百载,一代代师门长辈皆探求圣贤的学问,却始终没能取得突破。到老夫这里还算好些,儒道二者稍有进展,但为师几乎不曾到书院中过,想来也有其关联。”
“你到嵩阳书院,也可接触不同的士人,想来感悟会比书院中更多。”
师徒二人交谈之际。
李常笑正好捧着一盆花经过,将他们的对话听在耳中,面上同样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对啊!这点我怎么没发现。”
他一拍腿,花盆落到地上也浑然不觉,与今日的收获相比,这显得微不足道。
“本以为聚集天下英才,集结天下士人的力量,可以最快穷尽河汾之学的奥妙。然而,我忽视了一点。”
“文中书院是从李唐传至今日的书院,在士林中的地位不可撼动,某种意义上成了权威。”
指望着以权威的土壤来突破权威,这本身就是一种谬误!
一念至此,李常笑的念头豁然通达。
“果然,到底是因为我的干涉,才会出现这样的庞然大物。某种意义上,对学问的进展本身形成了桎梏。”
“接下来,还是顺其自然吧。”
李常笑心想着,将手中的花盆放下,任由风吹雨打,总归这是花的命数。
若是熬不过,旁人再怎么拉扯也是无用。
……
汴京城中。
欧阳府。
一室内,有两位头发花白的老叟对面而坐,
正是欧阳文忠与富彦国。
他们是当年的少壮派延续至今日,硕果仅存的扛鼎之人。
庆历朝三十年的风云变化,欧阳文忠与富彦国一同经历,其间也送走了不少志同道合的人。
时至今日,以二人的年岁和身体状况,现在每一次见面都有可能成为诀别。
日前,富彦国的母亲去世。
按照惯例,他需得离职服丧三年,虽然赵仁下旨免除春宴,但富彦国经营了一辈子朝堂,正是为了维护这稳定的秩序,自然不会带头破坏规矩。
今日富彦国前来,便是打算和欧阳文忠见过最后一面。
此去经年,说不得就回不来了。
欧阳文忠满脸感慨地看着这位挚友,同袍,缓缓举起酒杯:“彦国既然要离开,还请应下这杯酒。”
富彦国闻言点头,笑着道:“欧阳兄的情意,富某岂敢不应!”
“少说些有的没的,”欧阳文忠面露几分嫌弃:“等安顿好了家中事宜,尽早回来汴梁。到时,你,我,韩兄还有君实,再好生聚一聚。”
“谨遵欧阳兄之命。”
富彦国恰到好处开了个玩笑,旋即恢复正色,攥紧欧阳文忠的手,认真说道:“富某会尽量平安归来。欧阳兄,你也需要养好身体,可不许爽约了。否则,他日到九泉,我定会向泰山告状。”
听到这家伙竟然用晏元献来压他,欧阳文忠勃然大怒:“好你个富彦国!”
富彦国面不改色,亦是怼了回去:“好你个欧阳文忠!”
二人针锋相对,气氛凝肃,眼看着就要打起来了。
在旁的侍从与小辈皆是做好准备,随时准备将他们给拉开。
却不料,下一秒——
他们相拥而泣,皆是哭到虎目通红,眼眶红肿,一句句嘶哑的腔声,宛如鸣钟回荡在众人心间,简直比天底下最苦涩的酒还要再苦上十分
此名离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