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尤好像不在。
但九颠着小短腿一口气跑到了三楼。无数扇门悬浮在虚空里，它们是联结不同时空的通道。她不知道哪一扇是她要找的。迷惘间，不知从哪飞来一只泛着柔光的蝴蝶，绕着她身周盘旋飞舞。
这只蝶用翅膀触了触但九的鼻尖，像是在确定什么气味。然后它振动翅膀，引着她，往一扇门里去。
但九站在门外深呼吸一口，抬起爪子小心翼翼地推开门。
下一秒，在她眼前出现了，无数只振翅飞舞的蝴蝶。这些由魂魄凝结而成的小生灵，宛如漫天星斗，将这一方空间点缀得通明如白昼。
如此多的魂魄聚集在一起。看来她是找对地方了。
大概是被但九的突然闯入惊扰到，原本聚集在一处的蝴蝶如同碎雪般迅速散开。而那个被它们温柔环绕其中的女子，终于渐渐清晰了眉目。但九放缓脚步，轻轻走到她身边。
女子着素青长裙，墨发逶迤，容颜华若桃李。只眉心一点朱砂，浓艳似鲜血，将眼眉都染上一丝妖异。
分明是头一回见面的人，但九却没来由地觉得熟悉。像是被什么蛊惑了心神，她不由自主地伸爪，想要触摸她。然而下一瞬，那面目平静宛如沉睡的女子，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睛。
猩红的瞳仁，充溢着寒彻的戾气。只这么对视了一眼，但九就觉得脑袋像针扎似的疼了起来。许多零零碎碎的片段像是走马灯般，一一在她眼前闪现。或是巧笑嫣然，或是痛哭流涕，女子表情生动，像是就站在她面前一般。
最后的画面，是女子执剑立于众人面前，素衣被鲜血染透，一身煞气宛如罗刹临世。她艰难行进，众人明知她力竭，却仍踟蹰着不敢阻拦。如此，女子一步步越过众人，终于来到宝相庄严的佛面前。
“少夷伏罪。”她跪下，脸颊缓慢滑落两行血泪，“但求佛祖，保我叔叔无恙。”
但九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流了泪。女子剧烈颤抖的肩膀，死咬牙关不肯发出的低泣，以及在说出“叔叔”两字时百转千回的情绪，绝望的，却又甘心为此舍弃一切。每个细节，都如此清晰，都如此感同身受。
最后她浑浑噩噩地从这扇门里走出来。许是受了惊的缘故，身子一阵热一阵凉地打着哆嗦，她强撑着回到自己的小床上。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却又有一阵哗啦啦的水声，在耳旁渐渐清晰。
她循着水声走过去。暗夜无光，有个模糊的人影，蹲在潺潺流动的溪水边。手里的物事浸在水里，浮浮沉沉。但九走近了，女子正好抬起脸，正是刚才在门里看到的，那个名叫少夷的女子。
但九不由地开口问她：“你在这里做什么？”
“洗衣裳啊。”少夷把那样物事从水里捞起来，“你看洗得干净么？”
她手里拿着的，却是一层人皮。但九这时才看清她自脖子以下，都是□□在外的血肉。
血肉模糊的少夷拿着自己的人皮，慢慢向但九走近：“喜欢我的衣裳么？送你好不好？”
但九惊惧不已，尖叫一声，立即从噩梦里挣醒。
离尤的脸近在咫尺。他伸手来抱她，俊眉微蹙，语气关切：“做噩梦了么？不怕，有我在。”但九怔怔地看他，眼眶一热，不由自主地把脑袋藏在他的怀抱里。
她紧紧抱住他，身体还在兀自颤抖不止：“离尤，我看见少夷了。”
离尤的身体明显一僵。隔了半刻，但九才听到他用一种极复杂极期待的语气问她：“你，记起来了？”
但九下意识地点点头。想想不对，又赶紧摇头。最后她抱着胀痛不止的脑袋，懊恼地哼哼：“疼。”
她很少撒娇。即使是在梦境中，扮演着别人的角色也是如此。但是此刻在离尤的怀里，她有一种没来由的安心和妥帖感。她觉得就算在这个人面前露出自己最无赖最小孩的一面，他也会这样宠溺地拥抱她，告诉她不怕，有他在。
初见时他是冷漠神秘的男子，抿唇微笑都透着股阴沉的感觉，看她的眼神也复杂，让她不自觉地想躲。然而这样的人，却有着非常温暖的怀抱。让她渐渐地，有些舍不得放手了。
“那就不要想了。”离尤摸摸她的头，动作极轻柔，“我带你去买好吃的。”
但九在他怀里蹭蹭，小小的欢喜漫上眼角眉梢：“好哇。”于此，她决定不再计较那个狗项圈的事情。
就这样，但九以前所未有的好心情，进入了新的梦境。
在一个遥远的国度里，住着国王和他的妻子。他们渴望有一个孩子，很虔诚地向上帝祈祷。不久之后，王后果然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小公主。夫妇二人都非常宠爱这个孩子。可惜好景不长，王后在公主八岁的时候，生病去世了。然后国王迎娶了新王后。这个王后，有一面神奇的镜子……
叙述就此打住。这当然不是白雪公主的故事，所以新王后并不是精通巫术的巫女，她也没有会说话的镜子。就算不喜欢小公主，她也在表面上维持住了基本的礼貌，并且暂时还没有弄死这个小姑娘的打算。
因为这个相貌憨实可爱的小姑娘，其实是个不具任何威胁性的傻子。
要扮成一个傻姑娘，其实对但九来说没什么难度，甚至可以算是本色出演。她自己也很满意现下的状况。几乎可以算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因为体质的原因也不需要认真学习繁琐的礼仪，而且亲爹就是一国之主，除了后妈和后妈的孩子偶尔给自己使点绊子外，几乎没人敢欺负她。
她唯一要做的，就是定时定点，尤其是在后妈能看见的地方，表现出与世无争的憨傻情态就可以了。
现在她就是这样，整个身体趴伏在地上，瞪大圆溜溜的眼睛，紧张观察着搬运粮食的蚂蚁。新裙子被泥土弄得脏兮兮，她身后的两个女仆为这额外的工作量不停轻声抱怨。经过花园的新王后看到这一幕，嘴角撇出一抹轻蔑的笑，仪态端庄地走远。
跟在她身后的二公主和小王子，默默地看了但九一眼，眼里藏着和母亲如出一辙的嫌弃。
他们比现在更小一些的时候，还是很喜欢和这个傻姐姐在一起玩耍的。就算母亲明令禁止，他们也会在私下里，偷偷递些好吃的给但九。然而随着年岁渐长，他们来找她玩耍的次数逐渐减少。尤其在进行过几次贵族社交后，他们因为这个傻姐姐的存在，产生了一种近乎厌恶的羞耻感。
对于他们的态度转化，但九并没有多少感觉。孩子的善恶喜好，本来就很容易受到身边人的影响。而且，
“老子也不稀罕和小屁孩玩儿呢。”但九一脸傲娇地想。
眼瞧着王后已经走远到看不见，先前还在不停抱怨的女仆，脸上露出了怜爱的笑意。她们拉起但九，帮她整理乱糟糟的头发：“辛苦啦，爱莉公主。”
失去了母亲的孩子，只能用装疯卖傻来保得自身周全，实在让人心疼得很。
“嗯。我们回去吧。”但九笑眯眯地点头，“今天两位也配合得很好喔。”前王后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是她们服侍左右。后来又随着王后来到这个国家，情意更是深厚。前王后去世后，她们就充当起母亲的角色，尽心尽力地陪在爱莉公主身边。
免去了礼仪课程后，相对应的社交活动，但九也鲜少有机会参加。大概是她亲爹也觉得，带这么个笑起来就会流哈喇子的傻闺女出门，是件挺丢人的事儿。然而今年不同，后妈竟然派人送了一套骑猎装过来。
她让但九做好准备，去参加今年的贵族狩猎活动。
但九想，森林里雾气中岔路多，一个不小心就会走丢。后妈大概是想趁着这次机会，让她名正言顺地消失。
这不是在童话里，森林深处不会有小木屋，也不会有排排站的七个小矮人。一个基本生活都需要别人照顾的傻子，一旦在森林里迷了路，只有两个结果。一个是饿死，一个就是被野兽吃掉。
但九抚摸着做工精致的新猎装，嘴角蜿蜒出一道明显的水渍，还是那副呆呆傻傻的样子。王后的两个亲信看在眼里，鼻子里哼出带着鄙视意味的音节。
那天很快来临。
但九第一次骑马。她心里怕得不行，几乎整个身体都伏在马背上，看起来很是狼狈。不知道是谁在后面用力拍了下马屁股，马儿嘶鸣一声，撒腿狂奔起来。
身后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哄笑。但九咬牙，将即将脱口而出的尖叫咽回肚子里。
她努力控制住重心，同时尝试慢慢收紧缰绳，减缓马儿奔跑的速度。她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控制马儿上，等到终于停下来，她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经进入了森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