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6日,花猫见完龙思的第二天,号里突然改善伙食。
溜肉段、排骨炖土豆和四喜丸子,王晓伟不知道这是啥意思,还以为是过年,抱着饭盆吃的狼吞虎咽,号里的人则都齐刷刷地看着花猫。
王晓伟终于注意到号里的异样,抬起头发现大家都在看花猫,他一扭头,就见花猫正盯着面前的饭盆发呆。
“猫哥,吃啊,溜肉段凉了就不好吃了。”王晓伟没心没肺地说道。
花猫扭头看了他一眼,看着他嘴角沾着的饭粒,突然笑着点点头,狼吞虎咽起来。
见花猫开动,犯人们都沉默地跟着开吃。
傍晚,狱警端着一个盆,里面装满香烟、花生糖和香皂之类的东西,给号里的人发了一圈。
轮到花猫时,还多给了一份。
临走时,狱警在舍长耳边小声嘱咐了两句什么,然后又看了花猫一眼,转身离开。
王晓伟不知道,这就是第二天要带走一批了。
一般重大节日,都得带走一批,其余时间看点子。
这次的节日是元旦。
一般看守所的伙食不好,临崩人的前一天,会整个看守所一起改善伙食。
所以这次大家都是沾了花猫的光。
因为他明天就要执行了。
这是舍长小声给王晓伟说的。
王晓伟听完后愣了半天,他实在无法接受身旁一个活生生的人明天就要死去这个事实。
反倒是花猫很坦然,他心里有数,都改善伙食了,也该死了。
晚上,花猫不顾外面的三九寒天,让狱警帮忙烧了点水,仔仔细细地洗了个澡,身上被搓的通红。
他想干干净净地走。
王晓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躺在炕上失神地看着棚顶。
花猫蹲在门口抽烟,一支接着一支,从晚上九点到凌晨一点,抽了整整四盒,地上全是散乱的烟头。
一点多,花猫突然走到王晓伟旁边,问道:“睡了么?”
“没有。”王晓伟说。
“跟我聊聊天?”
“好。”
两人蹲在门口,一人裹着一件军大衣,也不觉得冷。
老猫又打开一盒烟,递给王晓伟一支,叼在嘴上一支,点燃后深吸一口,吐出几个完整的烟圈。
“你别看我现在是个杀人犯,其实我上学的时候总被人欺负,他们说我是杀人犯的儿子。我妈让我不要像我爸一样,别惹祸,所以我被打从来不还手,任由他们欺负。”花猫语气平静地说道,就好像在说一个陌生人。
“后来有一天我突然反过劲儿来,我这么一味退让没用啊,他们反而变本加厉,于是我开始反抗,开始收拾那些欺负我的同学。”
说到这里,花猫突然自嘲地笑道:“也许是骨子里就带这个东西,一个人畜无害的三好少年,马上就变成了一个无恶不作的小流氓。”
“后来我退学,开始混社会。先在安城跟人混,后来感觉出不了头,就去津港跟了一个大哥,一直混到二十三岁,攒了点钱,回安城开了一家录像厅,后来又开了一家游戏厅。”
“就是那年,你嫂子认识的我,我厉害吧?”花猫忍不住挑了挑眉,本就俊美的容颜在月光下更加妖异。
王晓伟竖起一根大拇指,说道:“帅!我今年十八了,连个对象都没有呢。”
花猫又开始讲述他这些年的经历,王晓伟听得身临其境目眩神迷,下意识地充当起一个捧哏的角色,似乎想让花猫放松一点。
花猫说:“我爸是个杀人犯,我四岁那年就吃了枪子,我妈一个人把我拉扯大,整个人四十出头却老得像六十岁。”
“在我一次差点被人砍死后我妈受不了刺激,疯了,现在还在精神病院,你说我是不是特别不孝?”
王晓伟摇头,说道:“猫哥,你不能这么想,哪个当妈的会怪自己儿子呢?而且你就算走了,你儿子也会继承你的血脉,你们家也能传承下去。”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给你爸妈留了后,你就是孝顺。”
花猫似乎开心不少,笑着问:“晓伟,我死以后,给我烧一条三五,以前我在津港的时候,天天抽这个。”
白山这个烟不好买,但王晓伟还是点头道:“行,我答应你,只要我能出去,一定给你买,你想要啥样的?”
花猫说:“啥样都行,外国产的更好。”
王晓伟说好。
四点多的时候,狱警送来最后一餐,是酸菜猪肉馅饺子,花猫点的。
可花猫只吃了两个就不吃了,又拉着王晓伟聊天。
花猫说:“我爷没的早,我爸出事后我奶突发脑出血,没抢救过来。那会儿我还上学呢,三天后才知道,我妈说我奶临死前,还嘱托我一定要好好学习,可惜我没做到,我对不起我奶。”
五点多,花猫开始和王晓伟说他混社会这几年干过的坏事。
最后说到他杀人的原因,是因为几个混混在游戏厅里调戏他媳妇儿,他一气之下和对方发生口角,然后捅死了两个。
花猫说:“他们怎么弄我都可以,就是不能碰我媳妇儿,谁碰,我就弄死他!”
王晓伟问:“猫哥,你后悔么?”
老猫抽了口烟,摇头道:“不后悔,就是后悔当初没把游戏厅大门锁上,给他们全弄死!”
“杀两个也是死,杀十个也是死。”
王晓伟沉默着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花猫又说:“其实也怪我太冲动,打他们一顿就行了,如果我当时知道我老婆已经怀孕,我一定不会那么做的。”
“也不用临了挨这一枪,就能陪我的孩子长大了。”
“我真想当一个爸爸啊,看着他从一个小肉团一点点长大,叫我爸爸,叫她妈妈,生气时我会揍他,如果是女儿就不行了,我媳妇儿总说我一定是个女儿奴,呵呵。”
花猫的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晓伟,出去以后,帮我照顾好我老婆孩子。你虽然年纪不大,但是我感觉你靠谱,你的心很干净,身上有股正气。你告诉他,别走歪路,好好学习,将来考个好大学,好好孝顺他妈妈。”
“如果他将来对他妈妈不好,你就替我揍他,如果是女儿的话...你就替我好好说教她,父爱如山么。”
王晓伟知道,这是花猫在隐晦地告诉他,他要传递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
很可能,天亮以后,自己大哥就会来接自己。
但这个叫花猫的男人,自己却再也见不到了。
王晓伟说:“猫哥,你放心,我出去以后,嫂子和孩子都包在我身上。内地、香江、美国或者其他地方,只要你想的地方,我都可以安排。”
花猫诧异地看着王晓伟说:“这么牛逼?”
王晓伟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道:“我牛逼个狗屁,是我大哥,他很牛逼。”
“怪不得。”花猫说。
“怪不得什么?”王晓伟问。
花猫摇摇头没说话,突然说道:“她比你大四岁,你要是不嫌弃就娶了她,我感谢你一辈子。”
“谁?”王晓伟傻乎乎地还没反应过来。
“你嫂子。”花猫说。
王晓伟连连摆手道:“朋友妻,不可欺,猫哥你放心,我王晓伟对天发誓,一定让嫂子和孩子富足一生。”
“谢谢。”花猫说。
“你要吃点东西不,号里还有两包方便面,一会儿坐车得一会儿,别中途饿了。”王晓伟问。
花猫说好。
王晓伟就进屋给他拿了两包方便面,花猫有一口没一口地嚼了起来。
时间越来越近了,天边已经隐隐有一抹鱼肚白。
花猫整个人眉头紧锁,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就像一尊雕塑。
突然,毫无征兆的,花猫崩溃了,双手颤抖的吓人,方便面渣滓撒了一地。
王晓伟抓住花猫的手,潮湿而冰冷,像死人。
王晓伟没见过也没摸过死人,但他就是知道,这是死人的感觉。
死人的冷,和平常的冷是不一样的。
五点五十五分,对面的监狱大铁门在巨响声中轰然打开,花猫用力抓住王晓伟的手,沉声道:“晓伟,我要走了,你出去以后也要改改脾气,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把自己放在被动的地方。”
“这次有我救你,下次你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老哥交代你的事别给忘了,老哥死了以后也护着你。”
王晓伟沉声道:“放心,猫哥。”
两人的手用力握在一起,一个干燥温热,一个冰冷潮湿。
管教过来,号里的兄弟也走了出来,开始给小猫砸镣,换成小镣。
花猫换上一身他媳妇儿送进来的西装,据说是他俩结婚时候穿的,很帅。
穿上后不像是去奔赴刑场,而像是去结婚。
六点十分,铁门再一次响起,武警开车进来。
花猫脸色苍白,问王晓伟:“我是不是该走了?”
王晓伟双眼通红,咬牙沉声道:“猫哥,咱兄弟临了这一次,可别掉份儿啊。”
“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事,绝对会办,我王晓伟用我的性命发誓!”
花猫一笑,说道:“不会的,我可不会像之前隔壁那逼一样,又是拉裤兜子又是站不起来的,不体面!”
话说的很硬,但他的身体一直在抖,抖的吓人。
他还是害怕的吧。
王晓伟想。
花猫被武警架走的时候,站的笔直,就像一杆标枪。
“晓伟,记住了,我叫陆涛。我孩子的名字,就拜托你给起吧!”
王晓伟对花猫最后的印象,就停留在他的笑容里。
他坐在号里花猫曾经的铺位上,抠着手指,怔怔发呆。
花猫是好人么?
当然不是,他杀了人,就该死。
可那两个调戏他媳妇儿的流氓是好人么?
显然也不是什么好鸟,他们活该。
这是一场悲剧。
读书向来不灵光的王晓伟突然很像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