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从前很期待自己能登上王位。
他渴望着能成为秦国的王,想着要超越自己的父亲,在从前,他请教荀子如何才能超过自己的父亲的时候,他就已经明白,成为一个国相,或者是将军,又或者是学者,都是没有办法来超越父亲的,因为父亲在这些方面所做的事情让人难以媲美,而只有成为了秦国的王,他才有机会能超越自己的父亲。
他的心里,全部都是属于他一个人的雄心壮志,他要改变如今的天下,他要实现父亲心中的那个世界。他要建立一个一王天下的世界,做出一番超越所有人的伟业。奈何,当他真正成为了秦王之后,他就感受到了现实与理想的差距,因为他还年幼,他无法亲政,也就无法去做那些自己所想要去完成的事情。
这让他有些不满,可是当他看到了吕不韦在做的那些事情之后,又不禁开始怀疑,自己真的能做的比吕不韦要更好么?答案是否定的,他还没有能力去负责那样庞大的工程,更不要说那些官吏的任命,奖赏,还有各地跟雪花似的奏表,嬴政觉得自己根本做不好这些事情,想要当一个贤明的君王,不能只是空有志向。
像如今的韩王,魏王,他们就有大志向,可是他们能算是鲜明的君王嘛?显然是不算的。除却这样的大志,还得有相应的能力才行,嬴政一直在思索着,该如何让自己拥有与吕不韦媲美的能力呢?自己到底要学些什么才能像吕不韦那样治理好一个国家呢?
除却这些让秦王感觉到失望的事情,随即而来的更多的事情,却是让秦王感觉到有些不安。
他原先的朋友们,就是在学室里的那些朋友,他们已经不敢再来找自己玩耍了,每次自己在学室里遇到他们,他们都会迅速俯身行礼,脸上满是惶恐,再也没有人敢笑着跟自己角抵,就连原先那些欺负过自己的,跟自己打过架的孩子,此刻看到自己也是哭着请求原谅。
嬴政顿时失去了朋友,似乎也失去了敌人。
他的出行,有着严格的安排,他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随意的走动,大部分的时间里,他都是在冰冷的王宫里,独自一人。而学室是他最喜欢的地方,虽然这里的人也不敢再亲近自己,可是自己却可以假装混在他们之中,就好像是过去那样,他不仅不能外出游玩,甚至都没有办法去拜访自己想要去见的人。
他不能待在家人的身边,只是偶尔过去跟他们住上几天。
他无论去哪里,身后总是跟着一大群的武士,这些武士们会警惕的盯着每一个靠近他的人,包括他的家人,他们就好像一道冰冷的墙壁,将嬴政与外界隔开,嬴政曾愤怒的要求他们不用要靠的太近,武士们自然是要遵从的,可问题是,哪怕这些武士不在,那道隔绝了外界的墙壁却依旧在那里。
幸运的是,赵康还会跟他打闹,甚至会弄些恶作剧来整自己,嬴政以前有多讨厌他的这些行为,如今就有多喜欢...因为赵康并不将他当作王,而是当作自己的哥哥,这是嬴政很开心的。当然,父亲母亲,大母这些人,基本上也没有什么变化,他们还是一如往常的爱着自己,父亲还是会训斥自己,从不顾及自己的身份。
当然,父亲的那些门客们,就有些懵了。
当狄得知嬴政做了秦王的时候,他傻笑了一整天,他四处对人说,自己要升官了,因为当今秦王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吕不韦本来是准备给他升官的,结果就因为他的多嘴,吕不韦反而不好给他再升官了。这让狄非常的不满,不过,他有些时候还是会来找赵括,在对待嬴政的时候,也是一如往常,还询问他,小时候你曾说过要做我的女婿,你还记得嘛?
当然,狄这些都是玩笑话。
而戈公,已经在床榻上躺了近两年了,他无法起身,身体的情况越来越恶劣,还出现了耳背的情况,常常无法听到他人的话,大概也听不到自己的话,他以为自己很小声的在说别人的坏话,殊不知他的抱怨却被别人听的一清二楚...狄是看望他次数最多的人。
除却他们之外,幸公对嬴政的态度也没有改变,幸公随着年龄的增加,愈发的富态,而且孩子的数量也是在不断的增加,据说,他已经有了六个孩子...而他的富态,也是常常被其他人所嘲笑,除却他之外,还有李鱼,他步步高升,如今在担任上党郡的郡丞....或许,不久之后,他就可以担任一个郡的太守了。
如今的嬴政,几乎没有同龄的朋友,而与他关系比较好的,也只有昌平君和公子增,大概是因为身份差距不大的缘故,他们跟嬴政之间的那种壁垒并不是很坚固。昌平君熊启,正是当今楚王的长子,他为人非常的和善,人缘广泛,虽说有着楚国的血统,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老秦人,他在咸阳有不少的朋友,并且他也乐意将自己的这些朋友介绍给嬴政。
而公子增,就是他介绍给嬴政的。
公子增是当今魏王的长子,可是他的性格,实在是有些软弱,常常受到秦国年轻贵族的欺辱,他即使遭受到了欺辱,他也不敢出声....嬴政跟昌平君的关系最好,这不仅是因为昌平君是嬴政的亲戚,更是因为,两人有着同样的身世。昌平君的父亲当初作为质子来到秦国,生育了启之后,却抛下他离开了。
而启可能要比嬴政还要苦,因为在父亲离开后没多久,母亲也离开了人世,他没有什么亲人,好在昭襄王并不曾忘记这个外孙,将他抚养成人...他在辈分上是嬴政的长辈,可两人都将彼此当作了朋友。
在学室里又完成了一天的课程,嬴政这才站起身来,启笑着问道:“我还有些事要请教老师,你们要等我嘛?”,嬴政直接开口说道:“同去!同去!”,跟赵括请教的人并不在少数,赵括也算是有教无类,只要愿意来学习的,他都会去教,而请教的时候,更是如此,无论问什么,他也都愿意去讲。
他们刚过去,就看到有学子正在询问:“老师,我即将前往学室里去教导学生,我想变得严肃一些,又害怕我所教导的人会因为害怕而不敢跟我请教,我想变得温和一些,又担心他们不尊重我,不会专心的听课,您觉得该怎么办呢?”,赵括看着他,仿佛又想起了当初的自己。
他笑着说道:“这你不用担心,在平日里教导他们的时候,你可以温和一些,友善的告诉他们知识,而他们犯错的时候,你可以皱起眉头来训斥他们.....”
启,政他们来到了这里,那些准备来请教的人,也就不敢多问了,急忙要为他们让道,可是启并没有接受他们的好意,只是摇着头,坚持要在他们的身后排队,等到他们的时候,启这才恭恭敬敬的朝着赵括俯身大拜,他认真的说道:“老师,我听闻:过去能控制天下的人,一定是首先制服他的民众的人。”
“能够战胜强敌的人,也一定是先战胜他的民众的人。因此制服民众的根本在于控制民众,就像冶炼工人对黄金冶炼的控制,制陶工人对泥土的使用那样,根本要是不坚固,民众就像飞鸟和野兽,有谁能控制他们呢?故而施行法治就是为了控制民众,是为了遏制民众来治理国家,可是我听您讲述律法的根本,却不是这样的,这是为什么呢?”
赵括点了点头,他严肃的说道:“你所说的遏制民众的律法,这是出自商君书,是商鞅所说的,我并不能说商鞅说的不对,他制定律法,是为了更好的管束百姓。而我原先所说的,律法的根本就是为了统治..故而我与商君是不谋而合的。”
“可是如你所说的,我们之间当然也又有不同之处。商鞅所在的时期,秦国还是非常弱小的国家,有着亡国的风险,故而他要以苛刻的律法来束缚百姓,发挥出百姓的全部作用来,让秦国迅速的发展...可是我所认为的被统治者和他认为的被统治者是不同的。他以君王为统治者,以民众为被统治者。”
“而我觉得,国家内除却刑徒之外的人,都是国家的统治者。”
“一个国家的律法,并不是只能为了让君王更好的控制民众,而是为了让律法来约束所有的人,包括君王在内的所有人,是为了给国家一个基本的条例,告诉众人什么可以做,什么不该做....”,赵括说起了自己的看法,而启则是非常认真的听着,就连身边的其他弟子们,也是在听着,不少人甚至还拿出了笔来开始记录。
嬴政也有些想要请教的东西,可是他看了看周围的学子们,还是没有去询问,在启得到了答案之后,他就离开了这里,当然,秦王和公子增也是一同离开了,他们三个坐在车上,身后则是跟着一群武士,启感慨道:“大王啊,我真的是羡慕您啊,您能一直待在老师的身边...跟他请教。”
启是非常仰慕赵括的,他甚至曾跟韩非争吵过,仅仅因为韩非的想法与赵括不同。
也正是因为仰慕赵括,所以他非常的羡慕,嫉妒嬴政,因为他随时都能向老师请教,嬴政并不是第一次听到他如此感慨,故而就当作没有听到,他无奈的说道:“你若是看到他暴跳如雷的模样,你就不会羡慕我了...从小到大,他都是这样,我只要是听不懂,学不会,他的吼声就能把屋顶给掀翻了...”
启瞪大了双眼,看着一旁的嬴政。
“您怎么额可以惹老师生气呢?若是他为了吼您而气坏了身体该怎么办呢?”
嬴政一愣,忍住了想要给他一个头槌的想法,这才别过头去,不再看这个狂热的赵括追随者,他看着公子增,询问道:“你知道吗?你跟你的仲父长得特别像!我当初在马服曾见过他,你长得几乎跟他一模一样...”,公子增一愣,方才低声询问道:“是信陵君嘛?”
“废话,除却信陵君你还有别的仲父嘛?”
“没有...可是我跟他一点都不像。”,公子增继续说道。
嬴政点了点头,他说道:“的确是这样,他身上是很臭的,总是散发着浓浓的酒味,而且总是摇摇晃晃的,从来没有见过他正常的模样...你跟他不亲近嘛?”
“当然亲近,小时候他总是带我去玩,可是有一次他带着我喝酒,我喝完酒后就病倒了,父亲跟他大吵了一架,就再也不许我去见他,他们说:仲父是故意想要杀死我....”
嬴政一脸的不屑,他摇着头,说道:“不,你仲父虽然是个难闻的醉汉,可是他不会这么做,他可是我父亲的好友啊,你想想,如果他真的是那样的小人,我父亲会将他当作自己的朋友嘛?”
公子增思索了片刻,方才说道:“您说的很对。”
三个人一路聊着,回到了王宫里,嬴政常常邀请这两位来王宫里,以他们的地位,这当然是没有问题的,何况启本身就是昭襄王的外孙,也算是秦国的大贵族,他们坐在诺大的王宫里,嬴政让武士们离开之后,他们就开始聊了起来,他们什么都聊,什么都说,从历史,天文,地理,聊到各国的君王。
当然,他们是不会谈论楚王和魏王的。
就在他们聊着天的时候,赵姬忽然带着宫女来到了这里,嬴政一愣,这才皱起了眉头,无奈的告别了自己的两个朋友,看向了自己的生母,赵姬的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她捂着自己的头,有些委屈的对嬴政说道:“政儿...我身体不适,想要换个住处,我实在是没有办法适应这里的天气...”
“这件事,您为什么不跟丞相说呢?”
“丞相他是外人,你是我的生子,我不给你说,要给谁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