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三雨幽幽的目光,似一束光,能透过所有阻碍,直直的看进云南的心里,看清他心绪间所有隐秘。
云南一时间竟窘迫起来。
殷三雨唇角忽的上扬,盈盈眼底展出些许浅淡笑容,而后复又闭上了眼睛,重新垂下了头。
怔愣片刻后,云南摇摇头,自嘲一笑。
饶是自恃清冷镇定如他,说归到底,都逃不掉一个意难平。
云南也学着殷三雨与云西的样子,放松了身上所有力道,只倚靠着车厢板,闭上眼沉沉睡去。
尽管重生之后,他的身体已经失去了睡眠的机能。
这一路再无其他波折,一行车马浩浩荡荡的,终于在月华初上时,进入了兖州府城门。
下车的时候,云西还睡眼惺忪的,看到小六牵着马鞍辔,站在车队后面不住的搓着手,她心底不觉一柔。
“小六,一会你就跟着咱们滕县跟来的其他赶车大哥们一起,什么都不要担心,只管找个地儿踏踏实实暖暖身子。”她走上前,特意嘱咐道。
小六转过身,望向云西,脸上忧色重重,“可是云西姐——”
他正说着,一只大手便覆在了他的肩上,小六抬头望去,一张熟悉得不能熟悉的笑脸映入眼帘。
“你云西姐不会有事的,这不还有我和云刑房呢。”殷三雨拍了拍小六的肩,笑着说道。
小六略有些婴儿肥的脸上,立时现出安心的笑容。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厉喝,“哎!你们三个,赶紧跟上,堂前传话!”
云西倏然回过头,就见之前押制着他们马车的一个骑士,正手指着前方,板着脸冲他们催促着。
殷三雨立刻叉着腰,嬉皮笑脸的回应着,“哎呦,俺说大兄弟,就说这里不比俺们小县城吧,天黑画酉,放衙归家总是没差的吧?这一路颠簸的,连缓口气都不让,就叫人连轴转的问话吗?”
“少他娘的逗贫,知府大人堂前传话,动作快点!”那骑士一个翻身下了马,扶着腰间佩刀,连催带赶的走向前。
见那人态度实在恶劣,小六瞪圆了眼睛,就要上前理论。却被云西一个眼色及时制止。
“是是是,要去哪,大哥您只管带路,俺们对这大地方不熟悉,只跟着您走就对了,办完了差事,也好叫大哥您早早画酉回家休息。”殷三雨呼噜着自己的头发,嘿嘿的笑着。
那衙役冷笑着打量着殷三雨,“还画酉,寅时能放衙就不错了,赶紧的,别叫大人们久等!”
云西不觉轻笑,殷三雨嘴上虽然服着软,但他那一身浑不吝的模样,总让人觉得他是在调戏别人。
不过从殷三雨这一番套话的调笑中,云西得到了一个重要信息。
画酉是古代衙门下午五、六点钟,下班的意思,寅时则是凌晨3到5点。中间相隔时间那么长,看来在秦千户的督促下,王知府要彻夜审案了。
云西目光陡然一寒,无论胜负,今夜就是所有案子的定局之夜!
“走吧。”云南拍了拍她的肩,沉声说道。
云西抬起头,正对上云南的目光,平静无澜,沉寂淡然。
云西脑中突然灵光一闪,目前的局势来看,她脑中的数十种演算可能,也被排除了绝大多数,堪堪只剩下两种!
心中有了定数,云西脚步也跟着稳健起来。
云南在前,殷三雨在后,她在中间,跟着那名皂衣衙役,快步走进了兖州府衙的侧旁小门。
一路穿堂绕室,最终他们被带到了一间规模与滕县县衙二堂相仿的房间,堂上正中是供主审官坐堂的桌椅,两下旁边各有一排太师椅。
叫云西有些吃惊的是,坐在堂上的并不是兖州知府王金年,而是另外一名青色官服的中年官吏,黝黑的皮肤,国字脸,端然正襟,坐在堂上,冷眼环视着她们,天然带一种不怒自威的架势。
“这位是兖州府推官,兖州府案子审案的专门官吏。”云南及时的隔空给云西普及知识。
听到推官两个字,云西不觉眯细了眼睛,认认真真的又看了那推官一眼。
原来这就是云家心心念念,自豪无比的推官职业。
“推官专审案子,连知府王金年都坐在下面,一定很厉害吧?”云西一面用余光打量着坐在两边的王金年,秦千户与符生良,一边用腹语问着。
“外省推官不过七品,便是顺天府,应天府两处推官,也不过才从六品。”
云西额上登时划下三条黑线,“知县不都是七品官阶吗?合着你们云家六百年世家,就没进过五品官?就这追求,也太不思进取了吧!”
“云家研究的从来都只是判案,不研究升官。”云南冷冷瞥了云西一眼。
云西不以为意的嘟了嘟嘴。
她在心里暗暗下了决心。
她云西踩稳云家的根基,可不是为了清贫一生,横向就在六品七品寒酸小官里打混踅摸一辈子。
她一定要物尽其用,尽情发挥,明末又如何?战乱灾荒又如何?她定要未雨绸缪,先知先觉的开创出一个独属于自己,越过小康直奔富裕的世外桃源!
正做着美梦,云西忽然发现了一个事情。
那就是堂上几位大人都到了,唯独缺了那一名白发白须的教坊司安司长。
云西三人走到堂下,转了身,面朝着几位官员,揖手躬身,各自报了名号职称,行了礼。
跟在一旁的衙役粗横的吼道:“堂下嫌犯,为何不跪?”
云西转眼看了看旁边符生良,挺直的膝盖丝毫微动。
果然,知府王金年摆手打断了那名衙役,沉声道:“汪恩仪别院处凶杀案,案情俱已查清,堂下三人清白已是定论,况又有公职加身,见过礼就行了,不必跪。”
殷三雨恍然抬头,显然,这个结论太过意外。
只经过一天一夜,菱藕香的一场诬陷便被彻底查清识破了么?
云西用余光又看了一眼云南。
之前剩下的两个推论,显然又被排除掉了一个。
而剩下的这一个,便是他们的彻底大胜。
她当然不会相信什么老天开眼,更不相信堂上国字脸的兖州府推官与一旁的知府王金年,是什么青天在世,一心为公,判案入神。
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云南与符生良早就串好了主意,云南在前做诱饵,吸引恶人们注意。符生良在暗处实际活动运作,才换来了这一场斗争的旗开得胜。
这时,坐在位置上的符生良也站起身来,朝着堂上兖州推官,拱手行礼道:“大人,菱藕香伙同金魂寨,拐卖人口、劫掠官银,收买公门中人,逼良为娼,侮辱士人,刺杀我滕县胥吏等案所有细节,均由兖州府刑房下派此三人查清,如今所有证据证言也都一同移交,其中明细,还请大人一一过目。”
堂上推官略略点头,“此案不仅悚人听闻,更是庞杂繁复,今夜就请滕县刑房将所有细节一一交接,”
他又朝向一旁的知府王金年与秦千户点点头,而后他缓缓站起身,举手凭空一揖,肃然朗声道:“此案不仅案情严重,更关乎我兖州一方官吏声名公誉,如今更是上惊圣听,我等官吏皆愧悔无言,诚惶诚恐!在此还请秦大人做个见证,我等一定秉公守法,绝不怙恶姑息一人,绝不冤辜枉善一人!”
闻言,王知府,符生良齐齐站起身,朝着青衣推官遥拜的方向,一起拱手揖礼,“我等必然秉公守法,公正办案!”
秦千户最后一个站起身,朝着三人拱手还礼,呵呵一笑道:“诸位大人之公心,秦某自是看在眼里。今夜大家辛苦了,这案子捋到什么时候,秦某人就奉陪到什么时候!”
堂上几个大人慷慨激昂的发着誓,许着愿,堂下殷三雨却是听得一脸懵圈。
他疑惑的回望着云西云南,却发现两人脸上虽然冷静平淡,没有任何表情。
但就是这种冷静平淡,告诉了他,云家兄妹二人,对于这一结果早有成算!
殷三雨不觉皱了眉,亏得他也是自诩明断是非之人,竟然比这兄妹两,钝上这么许多。
接下来的时间,进展得既紧张又平淡。
紧张是因为这一些列案子牵扯的方方面面实在太多,交接讲述起来也尤为繁琐。
平淡的是,都已经是查明的事情,再无其他悬念。
所有能带上来的证人都被带上来一遍,云西与之一一对峙盘问。
最后带上来的便是菱藕香的主事菱香姐。
比之之前的桀骜不驯,菱香姐的所有气焰都被打退。
她一直低垂着头,无力的跪在地上,一句话也不说。
在正常活动中,云西是最累的一个。
因为云南不能讲述过长,大段的台词,迂回转折的逻辑点,都要她一句一句话的交代清楚。
这哪里是审案,这分明就是个又臭又长的汇报大会。
云西站在屋中,连个板凳、连杯茶水都没有,小嘴叭叭的,一说就是两个时辰,堪堪四个小时!
到了最后,云西感觉自己已经头昏昏,脚飘飘,两眼冒金星,极度缺氧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盯着几个大人不时端起茶杯,悠悠闲闲的啜饮品茗,熬得云西在心里一个劲的骂大街。
奶奶个熊的,大爷在外面奔波劳碌,回头功劳都是你们的,连一口茶水都没有大爷的,真特么没人性。
骂归骂,但是云西也注意到了符生良听到她嗓子劈哑时关切的眼神。但是毕竟在审案,虽是私下的内堂,却也是极正式的场合,大明的官衙显然没有给证人或是前嫌疑犯喝水的习惯。
所以符生良也只能是欲言又止的,最终将话又咽了回去。
算了,靠人不如靠己。
云西灵机一动,在说到一处关键时,一口吐沫没咽利落,便剧烈的咳嗦了起来,脸都憋得通红。
“水···水···”云西攥着自己的脖领,痛苦的呼喊着。
符生良抄起自己的茶壶,第一个冲到近前,刚把茶壶放进云西手里,转身又要去拿茶杯。不想云西拎起茶壶,就着壶嘴咕咚咕咚的就灌饮了起来。
这一段小插曲虽然突然,但并未引起多大反作用。
毕竟众人都清楚,云西的确是真的需要水。
这边云西才解了渴,那一边符生良便接过话茬,对另外两位大人道:“云书吏已经说了不少,不如先让她稍作休息,由下官为诸位大人交代下剿灭金魂寨与查获菱藕香贩卖人口证据的事。”
王金年抬头看了看秦千户,两人一起点了点头。
云西瞬间来了精神,支棱着耳朵认真听着。
符生良继续讲道:“这一次,趁着金魂寨前往汪恩仪外宅,与被菱藕香收买了小部分衙役一起,制造陷害我滕县刑房杀人现场的机会,下官带着滕县兵房吏奚岱伦、兖州府兵士,直接杀到兖州府外郊金魂寨老巢,寨内杀手一百零三名,当场诛杀六十五名,其余全部生擒,并捉住了金魂寨头目边老大。”
“那赵千泽呢?”云西忍不住问道。
符生良顿了一下,才答道:“军师赵千泽当场便被火箭射死,尸体烧成了一团黑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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