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衙内像是听到了很么可笑的话一般,环视着左右嗤然一笑,“听听,就这么个小妮子,竟然也跟本衙内叫上板了,你们说说,她这个套儿,本衙内是上是不上呐?”
左右仆从刚要谄媚的搭茬,就听楼上菱香姐话语悠悠扬扬的又说道:“齐公子此言差矣,这三个问题并不是什么圈人的套子,而是菱藕香的诚意。”
齐衙内不以为然的抬手弹了弹自己衣袖上的灰尘,“本衙内倒要听听,你家这个圈套,是怎么个诚意法?”
“难得齐公子赏脸,一出手就是三千两。”
菱香姐一双明眸微弯,浅浅一笑,“不过咱们菱藕香开门接客,从来都是最重情义的,并不以金钱为重。”
说着,菱香姐缓缓环视着屋中众人,“菱香儿今日有意结交齐公子,若是公子肯赏脸,肯为菱香儿破规矩铺下这一层台阶。今夜不仅会让齐公子尽兴支使,分文不取,更会另外奉上三千两,作为齐公子初入菱藕香的见面礼。”
此言一出,登时全场哗然。
云西也有些暗暗心惊。
菱藕香的实际掌权人菱香姐,怎会如此莽撞,意气用事?
别人还没有给她下套,她便自己给自己下了那么大的赌注,即便她有八成的把握,也总还有两成的风险。
如论怎么看,这一招棋下得都不符合她的身份。
因为一旦开了这个头,势必会给后来人树下一个不好的印象。
这个社会向来不缺财大气粗胆气壮的人,若是今夜这一番传播出去,不知有多少人会受这次高额赌注的影响,时不时的也想来菱藕香讨便宜。
菱香姐这一招,无疑会给日后菱藕香的稳定经营,埋下巨大的隐患。
齐衙内斜倚在座位上的身子也登时一直。
他瞪大了眼睛,表情夸张的朝着左右,冷笑道:“哎呦呦,莫不是小爷我刚才听茬了?见过想不开的,却没见过这个小蹄子这样想不开的,竟然上杆子给小爷送银子?”
他旁边那个本地阔少立刻躬身向前,一脸坏笑的说道:“衙内,咱们一群人,要文有文,要武有武,还怕她们一群小妮子不成?”
说着他目光阴毒的瞟了一眼菱香姐,“以前没有您,小弟才会吃亏,这次咱们人多势大,决计不能教她们占了便宜,她们不是要押吗?咱们出到五千两,若她们还敢跟,咱们就跟她们玩一把!”
“嗯!”齐衙内撇着嘴,脸上笑容越发淫邪,“今个小爷兴起,愿意跟她们玩一玩!就押五千两!”
菱香姐挑眉一笑,“那我们菱藕香也自当奉上五千两!”
她话音刚落,身后红衣的藕香姐便朝着一旁的黛娘低头嘱咐了几句。
黛娘表情立时严肃起来,拎着裙角,一个转身便迅速的消失在了人群中。
厅中气氛也随着赌注的提升,进入了最高潮。
“好,那菱香儿便先说这第一个问题。”
菱香姐目光灼灼的望着齐衙内,柔声说道。
“您可知道早在我大明立国之初,太祖高皇帝,仿继两宋制度,于江东门外建十五酒楼。上以海内太平,思与民偕乐,诏赐文武百官钞,命宴于醉仙楼,而五楼则专以处侑酒歌妓者。盖仿宋世故事,但不设官酝以收榷课,最以清朝佳事。
“所建诸楼只专用来赏宴百官及中举士子,寻常百姓商旅绝难有此殊荣。
“为与诸楼相区分,洪武年间,还专门设置了专供百姓商贾取乐的富乐院。由此便可知,乐户女子虽属贱籍,但本就有区分规划。
“齐衙内您张口闭口,便把勾栏瓦舍之地与尚风雅逐风流的青楼混为一谈,是对我大明太祖高皇帝的施政不满呢?还是更加向往旧元对唐风宋俗,这些汉统汉俗尽数踩践在脚底的荒蛮劣行?”
此言一出,齐衙内一伙登时哑口无言。
云西内心中,对于此时的齐衙内一伙人,其实很能感同身受。
因为菱香姐用的大量典故,她根本就是听都没听过,整套话下来,能够做到全部听明白,不被绕晕就已经很不易,更不要说找到其中的漏洞加以反驳了。
而且最后稀里糊涂就被扣上那么大一定黑锅,想要争辩,可是有根本找不下嘴的地儿。
不过,菱香姐并没有给他们还嘴的机会。
她清亮的声音有条不紊的继续说道:“其三,我大明官妓本就承宋沿唐,既有乐舞妓,也有饮妓。而乐舞妓适合文士飨聚宴殇,诗酒文会;饮妓却以劝酒助殇为务,嘈杂烦乱。
“近年来,江南文士多风流,便将一众秦淮名妓托得以登台献艺为耻,声乐歌舞诸伎艺看成不入流,只以搬文弄墨为业,殊不知不唱不伎,根本就是本末倒置。想要当得我菱藕香的头牌花魁,不仅要精通诸乐歌舞,诗词文采更是要出众。
“诸公子们想要喝酒助兴,菱藕香自有饮妓相伴,可若是想要与上了牌子的姑娘们相处,便要看得公子们的心意和本事。
“齐衙内一直说我菱藕香的各位头牌与花魁能歌善舞,是上不了台面的贱格,不如江南花魁们不会乐舞来得尊贵。那菱香儿敢问齐衙内,您这般本末倒置,不通风雅的要求,称不称得是上不了台面的粗鄙行径?!”
说到此处,菱香姐语声越来越厉,已到了咄咄逼人的程度。
这一番精彩的讲说结束,大厅之中甚至有人高声叫起来好来。
云西觉得,若是跳脱出她查案的身份,她也是会真心认同这位有理有据,从容淡定,颇有大将风范的奇女子。
别说是本地人,就是她这个不折不扣的外地人听了这番话,也觉得既解气又痛快。
齐衙内一伙则各个憋红了脸。
齐衙内更是蹭地一下,猛地站起身来,他抬手直直指着菱香姐,五官扭曲,结结巴巴的骂呵道:“谁他娘的跟你搅这些个有的没的!惹烦老子,老子能整个买下你这整栋楼!敢骂老子粗鄙,老子今天就叫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真粗真横!”
说着他抬手一摆,就要身后跟班们上前砸场。
菱香姐依旧笑眼盈盈,“这么说,贵人您就是回答不出菱香儿三个问题了?既如此,那您这五千两我们如数收下,只要依循着规矩,您在菱藕香可以享受最高规格待遇,若是不想玩我们也为您准备最好的上房。”
菱香姐又环视着众人,笑着说道:“幸得齐衙内慷慨,今夜所有贵人的所有花费,菱藕香都不收银,权当宴请诸位与齐衙内一同欢宴!”
厅里登时响起一片热烈的叫好声!
云西捏着下巴冷笑了一声。
此时她才明白菱香姐的用意。
故意几千两几千两的投注,是在刺激齐衙内跟她做这一场豪赌。
如今赢了这一场战斗,还不忘与众人分赃,无形中是拉起一张偌大的网,将厅里所有客人都从中立位置,拉到了自己一边。
想必之后恼羞成怒,必会反悔的齐衙内一开口,就会有客人开口为菱香姐说话。
果然,就在两个小侍女前去收银票时,齐衙内双目暴眦,双手狠狠抡出,朝着两个小侍女娇嫩的脸庞就挥了过去。
“不顺了小爷的意,这银子我看谁敢动!”他声音尖利趋近咆哮,整个身子都在愤怒的颤抖。
一旁跟班们也都急红了眼,争先恐后的冲向前,似乎恨不得要将那两个弱女子生吞活剥。
两个小侍女分明就是落进狼群的羊,登时花容失色的就捂住了脸。
这情景,叫一旁的云西都看不下去。
“尔等狂徒!敢在菱藕香动粗?!”
随着一声厉喝,众人只见空中一道红光骤然闪过,直击齐衙内一伙人中央位置,随后一个飞旋,齐衙内与一众跟班便开花了一般,四散倒地!
云西双眼瞬间睁大。
只这一瞬的功夫,本来站在菱香姐身后的藕香姐,就跃到了齐衙内一伙中间。
藕香姐修长的飞腿一个扫旋,便将他们全部搞定。
待她原地站定时,手上擎着的,正是那一叠的银票。
“真是反了天了!”齐衙内狼狈的趴在地上,双手支撑着身子,瞪着藕香姐破口大骂道:“就是你们兖州鲁王见了本衙内,都要礼敬三分,你们这帮贱民,竟然对本衙内动手,明日本衙内一定要带人把你们这个菱藕香整个荡平!”
局势正是最紧张之时,一个清亮而沉稳的声音忽然自众人身后响起,“齐衙内,您此言差矣!”
众人皆是一惊,纷纷循声回过头去,却见一个年轻男子傲然立于门前。
他身材高挑挺拔,穿着一件湖蓝色长衫,衣服前襟上还绣着一株清雅兰花,被厅中璀然的灯火一照,更显得飘逸出尘,雍容华贵。
众人视线再上移,却一时间全都惊住了。
那该是怎样一张俊美的面庞,纵然剑眉冷峻,眸中一点寒芒更是冰冷得迫人,却都叫人情不自禁的屏住了呼吸。
他们从没有想象过,一个身高八尺,身材笔挺的男儿郎,竟也能生得这美,美得动人心魄。
他只是静静的站在哪里,就似一卷由冰雪书写的诗画,清泠美妙,却又凉人心骨,美得教人根本错不开眼珠。
云西与殷三雨更是吃惊不少。
他们此行只在认识一下菱藕香,最终目的还是要秘密查案,可如今云南竟然率先出声,更将全场所有的目光瞬间吸引,之后又叫他们该如何低调行事?
云西眉头瞬间一蹙,难不成,云南有了什么其他打算?
却见云南望着已经被人慌忙搀扶起来的齐衙内,薄唇轻启,一笑说道:“若晚生所料不错,这位齐衙内便是来自南京,不仅家事赫赫,令尊如今更是高居南京六部之列。”
齐衙内狠狠啐了一口,歪过头望着云南,不怀好意的笑道:“没想到,这菱藕香的男倌竟也有这般顶级货色,总算也有些眼界,怎么这会知道怕了?”
云南勾唇一笑,从容答道:“齐衙内误会了,晚生也只是来菱藕香开开眼界的寻常子弟。之所以知道衙内您的身份,还是托家父的福。
“晚生记得,去年令尊就上过一道疏,说是老母薨逝,要回家守孝。南京一众官员都联名上了请圣上为灵堂夺情的请求。当时此时也是影响颇大。就连家父那样一个寻常官员都听说了。”
听到这里,云西的心不觉一动。
夺情这个说辞,她是听过的。
古人以孝道为天,凡是父母死了都要停职回家,守孝三年。但是一些高官重臣,好不容易才熬到高位,不愿到手的肥差因为守孝跑掉,就会玩一些政治把戏,叫皇帝夺情处置那些守孝大臣仍然留职。
齐衙内听了越发得意,他双手向旁一揖,“都是圣上抬爱,家父才能得此殊荣!”
可是云南的目光忽然一凛,声音也变得冷峻而严厉。
“据晚生所知,齐衙内的母亲也在今年年初薨逝。
“无论是齐家太老夫人,还是老夫人,丧期都不过一年,正是子孙后代该当重孝的时候!可是齐衙内如今却敢在青楼烟花场所寻欢作乐,出手更是阔绰豪奢,几千两银子,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就挥霍而出!
“如此这般劣行,不正是忤逆了圣上恩赐的夺情吗?其言其行何止是没有人伦,简直藐视国法,藐视圣恩,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我们兖州府虽然不比京师南京,但是能来菱藕香的客中,也是非富即贵,京城言官那么多,没准一些的亲戚就在咱们之中,齐衙内这般行径若是传入京师,恐怕获罪的不仅仅是齐衙内您一人,就是令尊齐大人的官位怕也是会留不住!”
随着云南平缓的话语一句句说出,齐衙内的脸色已是纸一样惨白。
云西心中不由得轻笑,明朝言官的力量,在历史上那都是相当有名的。
权势通天如昔日首辅张居正,面对言官们对其该守丧期不守丧,夺情留在首辅位置的弹劾都不胜其扰。又何况罪行昭昭,官职又只是南京虚差的齐氏父子?
云南不过轻飘飘一句话,就点死了齐衙内的致命要害,叫他怎样都翻不了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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