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冬生与同村青年进入知州府的第四天,一直借住在府上的知州远房外甥女袁绮儿,在当晚被人发现衣衫不整的死在了后花园,且有被人奸污了的痕迹。”
“时间怎么会赶得这么巧?”云西皱眉说道:“而且又怎么能肯定,那可怜的姑娘就是死于冬生和同村少年的手下?知州府后花园,外面男宾不是一般进不去的吗?”
唐七星目光凌厉,“的确,我听到这些消息的时候,也是满心不信,因为疑点太多。
之后我就在南镇抚司告了假,亲自前往事发地的知州府查探消息。不仅查了仵作文书,还探访了在案宗上的,不在案宗上的每一个可能与之发生接触的证人。
由于当时死者已经入土为安,我又没有专查此案的权限,没办法验尸验伤,所以不能要当地衙门配合开棺。就在我多方面周旋的时候,却发现了一个更可疑的事情,由于女子是外地人,消息阻隔,袁绮儿父母根本不能及时赶来,所以知州就以女子家人的身份主持了火葬。”
云西不解问道:“怎么会是火葬,事发地也不是南方山地,咱们这里不都是讲究的入土为安,囫囵全尸吗?”
这样基本的常识,云南早就给她一一介绍过。
唐七星垂下眼眸,黯然答道:“的确应当如此,可是知州说,被人玷污,还不止被一个人玷污的女子,身上已经留下了不洁的痕迹。唯有火烧可以洗净一身的罪孽,死后才能入本家祠堂。况且仵作已经前前后后验了个仔细,所有细节都已经留书存档,所以便没有任何后顾之忧的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云西不觉咬住了嘴唇。
她又想起了柔弱美丽的李慧娘,又想起了横尸在曹家庄东山上数不尽的冤魂。
前一世,她曾听人说,人是生命力最顽强的一种动物。
可是在权势可以一手遮天,战乱频发,制度崩坏的明末时代,太过平凡的生命,连安安稳稳的活着,都是一种奢望。
活着的时候寂寂无人能闻,被权贵当做蝼蚁一脚碾死后,更是无人问津。
就这样,如草芥一般的凡人,不带一丝响动的来了,又不留下半点的痕迹走了。
只留下一声无奈的轻叹,但就即便是这声轻叹,也如蚊蚋振翅,弱不可闻。
“没法子,我只能去翻阅仵作文书,却一无所获。又问了知州府上下仆人,但口径整齐的令人生疑。他们都说,冬生和同村少年的起居照顾,本就是由那位远房甥小姐照顾的。
因为那位袁绮儿小姐心地善良,听了两个少年的身世,不禁心生怜悯。又加上巡查大人特意吩咐,一定要好生相待,知州大人好心好意,特意叫家里人去接待照顾,以示亲近,所以三名年轻人才有了接触的机会。”
云西的唇咬得更紧了,虽说打着巡查大人的名号,但是让自家女眷,还是亲戚亲自接待两名已经长成的少年,怎么听着,都觉得是不合情理的。
但是还未待她开口质疑,就听到一旁的奚岱伦粗声粗气的骂道:“让自家亲眷,还是个女的,接待两个男生客,那家知州真是好宽的心啊!”
“岱伦!这里都是大人,哪有你放肆的份!”身后的胡珂听到奚岱伦的话,立刻怒声呵止。
奚岱伦不情不愿的呲了一下牙,却终是收了声,不再多言插话。
唐七星无奈的苦笑了一下,“奚兵房说的没错,这里正是一个不合常理之处。带着的这个疑问,我走访了有关的知州府家眷,与仆人家丁。
这次的说法是,在头两天的时候,冬生与同村少年就曾被那袁绮儿的美貌惊呆,。那时候仆人们还私下里笑话两个少年粗野不知礼。
到了第四日的白天,两人的言谈话语更加直白露骨,但是袁绮儿对于男女之礼,还是很有分寸,就骂回了他们,气愤而走。谁知当夜就出了事,巡夜的小厮在袁绮儿的尸身手里还找到了一块被撕裂的布料,正是冬生身上的。
知州大人得知惨剧发生,立时大怒,下令去捉冬生二人。
二人本就心神不定,没有待在屋中,而是想要连夜出府,无奈门房得令这几日一定不能让冬生二人出去,以免被强盗将军报复,就没有放他们出去。
无计可施下,两人站在花墙角落里,商量着翻墙而出。这时追拿的仆人正好赶来,他们一急就跑出了院子,等到仆人追出去时,早没了一点踪影。”
说道这里,唐七星突然转换了话题,语意凶狠的怒道:“这个案子前言不搭后语,可谓是错漏百出,就是找到的那些所谓物证也都是模棱两可,根本不足为信!但是无权限,无特令,我什么也做不了。
无奈之下,我只好换个方向去查。
可是一查才知那位巡查大人的底细,他并不是表面上的那般公正无私,之前处理的一个杀良冒功的匪将是不假,但是那却是与他有宿怨的一个匪将。
而冬生二人状告的那名强盗将军却是巡查大人的上峰恩人。他当官这么多年,从来都是夸大功绩,欺上瞒下营造自己的好口碑,实际上却家财万贯,珍宝无数。
冬生二人之所以没被直接处理,完全是他们忌惮冬生有我这个身为南镇抚司校尉的哥哥。所以他们才假做了一个由头,再弄个生死不明。一方面是不想太过刺激我,一方面也是警告要挟我,不要涉事太甚。
最后果然如我所料,那名杀良冒功的将军回到京城不仅没有被问罪,反而还升官加爵。而我家乡整整一个村寨,上千条人命,就被打上了里通敌国,永世不得翻身的耻辱罪名!”
他越说越激动,颈上鲜血赫然淌下,异常狰狞,“这就是一个局,强盗将军与巡查大人本就是一伙的,不仅心思深沉,手段毒辣,背后势力还可上达天听!我私下里去求南镇抚司指挥使,得到的答案却是妄加干涉别处事务,妄言诽谤朝廷命官,一旦把这个消息流传出去,就要革我的职!”
他忽然看向韩千户,冷笑着说道:“熙可兄,你不知道吧?其实我早就有机会当上我梦寐以求,却求之不得百户长,千户长。可笑得是,那么多年我拼死拼活立下无数汗马功劳,却由于没有背景,空使别人封官进爵,自己始终不得前进一步。到了最后,竟然是那上千条乡亲、全家老小的鲜血,才换来了千户长的虚名。可是这件沾满鲜血的麒麟官袍,叫我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如何能够安心的披挂在身上?!”
面对唐七星锥心的问话,犀锐的目光,韩千户不自觉移了视线。也不知因他的话而难受,还是只是纯粹的心虚。
云西气得浑身都在颤抖,紧攥成拳的手,直接早已泛白。
看着韩千户目光躲闪的样子,唐七星轻蔑一笑,“身为锦衣卫又如何?身在天下最有权势的南镇抚司又如何?没有权势,没有人脉,什么事情都做不了。
我明着查,暗着查,却早已被人防备。相关的地方,只要一听我唐七星的名号,早早就通好了起,敷衍塞责。
便是要去寻我那可怜的兄弟,都被中断了证据。即便再拼命做事,又有什么意义?
更何况,这些年,听从上命,违背良心的事,我已经做下太多。就是那一刻,我才幡然醒悟。这样的局面,不是一个人的问题,也不只是那个巡查大人,强盗将军的事,更不单是我们一个南镇抚司的事!而是整个官场的事!”
“够了!”韩千户突然发出了一声爆喝,腰间绣春刀立时出鞘,喊着如冰的寒芒,直直指向被三人围困住的唐七星。
“七星,本来你只是个偷盗杀人的罪过,如今在这儿妖言惑众,是想同你的乡人一样,翻下忤逆反叛的逆天大罪吗?!
云西沉了目光。
唐七星说得没错,这摆明了就是一个局。明面上错漏频频,实际上却心机深沉。
唐七星嗤然一笑,又换了一个姿势,挑眉望着韩千户,语气冰冷,“熙可兄,现在的唐七星已经不再是唐缇骑,现在的唐七星只是一个阶下囚,甚至是死囚犯。如今讲点不痛不痒的经历又能如何?一刀是死,千刀万剐不也是死吗?”
韩千户白净的脸已经全然扭曲变形,眉目狰狞的瞪着唐七星。
唐七星忽然和缓了笑容,语意平淡而轻松,“不过,七星早已是贱命一条,只不过如果就这么不清不楚的死了,那么藏在盗九天尧光白身后的那些秘密,就再也没人能够知晓了。”他眉梢一耸,斜了韩千户一眼,“熙可兄,难道不是这样吗?”
一时间,韩千户陷入了切齿难言的两难境地。
唐七星淡淡一笑,垂下眼眸,继续说道:“许是我心里早就厌恶了这样身为神捕,却反被神捕的身份所束缚的生活,也或许是冬生在天有灵,给了我神光一点。自那时起,我心里就住进了另一个人,那个人便是尧光白。”
云西低低接口道,“毕竟没有人亲眼见过冬生和另一个少年的尸首,也许···”她顿了一下,才鼓起勇气继续说道:“也许他们还活在世上某一处角落,或不得自由,或无法现身,也许···”
“不会,”唐七星终于放下了横在颈上的绣春刀,轻轻摇了摇头,牵动嘴角露出些许苦涩笑容,“云书吏,你不了解他们,”他绝望的闭上了眼睛,“他们甚至不会给冬生留一个全尸。”
一滴泪水自他眼角滑下,流过他染血的唇畔,瞬间染红一片。
云西的心猛地抽痛了一下。眼见唐七星放下横颈的刀,韩千户猛地摆了一下手,怒声重喝,“拿下!”
杨拓赶紧向外喊了一声,几乎招呼进了所有护在门外的高手。
云西呆呆的站在原地,只觉得无数手持刀兵的从身后蜂拥上前,耳边一时尽是纷沓而至的脚步声,兵刃出鞘的擦擦声。
数不清的高大背影,瞬间绕过同样被那凄凉的故事听呆了三个人,明晃晃的银白刀尖转眼就将唐七星围了个水泄不通。
唐七星忽然向前伸直了手,一种兵甲立时一惊,却不防唐七星手指一松,修长的绣春刀倏忽而落。
“拿下!”面对已经放弃抵抗,再无威胁的唐七星,韩千户果断下令。
那些密集的刀尖立时抵满了唐七星的前胸后背。
缓过神来的边老大一把扯下腰上牛筋软绳,拨开众人,上前二话不说,就将唐七星严严实实的捆成了一个大粽子。
唐七星任由自己的身体在边老大手下摇摇晃晃,轻轻睁开眼睛,望着韩千户,冷冷一笑,“熙可兄,我只希望你能为我弟弟,为我那数千名家乡父老洗雪冤屈。”说完,他的目光转而扫了云西云南一眼。
在那凄婉哀伤的眼神中,云西却分明看出了一种坚定,一种信任。
看得她喉头不觉一紧。
她的感觉没有错,这个故事,这个请求,他并不是对韩千户说的,而是对他们兄妹。
她不动声色的点点头,回给他一个更加坚定的眼神。
“放心吧,七星,朝廷是不会枉杀好人的,这个案子如果真有冤屈,为兄一定为你奔走呼告。”韩千户轻笑着说道。
透过他那诚意缺缺的承诺,云西仿佛听到了韩千户心里的轻蔑嘲笑。
唐七星却没有再接韩千户的话,他被人薅住后脖领,一下就被人推搡下了铺着厚软锦垫的贵妃榻,踉跄着向门外走去。
经过云西身边时,他忽的停住了脚步,侧眸望住云西,凄然一笑,“千算万算,算不到会遇到你们兄妹。”
云西抿唇一笑,低低回答,“比起你蹩脚的伪装成骄矜跋扈的锦衣卫的样子,我更喜欢那个肆意潇洒的尧光白。”
唐七星噗嗤一笑,“你还真是与众不同,”说着,他努嘴儿用下巴指了指自己的脚下。
云西低头望去,只见他正欠着一只脚,好像在等着自己去看他的靴子。
云西定睛一看,果然在他靴子中,别了一件物什。云西下意识就要弯腰去拿,却被一只大手抢了先,迅速从唐七星靴中取出一柄匕首。
云西讶异回头,却听唐七星笑着说道:“殷捕头,不要害怕,这短刀本就是那日从云书吏靴中取走了,今日不过完璧归赵而已。”
他又回头望向韩千户,却牵动了颈上伤口,他嘶了一声,之后咧嘴一笑,“熙可兄,七星生平最大一件憾事,也是最大的一件幸事,便是遇到了这两位云家后人。劲敌强手,可遇不可求,七星只不过想把这姑娘的匕首,还给她,这点小心愿,熙可兄不会不允吧?”
殷三雨低头一看,手中的匕首的确造型奇特,一看就很符合云西古灵精怪,特立独行的行事风格,遂向韩千户拱了拱手,垂眸回禀道:“启禀大人,这件匕首确是那日在山寨,云书吏被尧光白顺走的那件匕首。只是一件匕首再无他物。”
韩千户这才点点头,松了口风,“应了这件,就别再废话了,上路吧。”
唐七星嗤然一笑,转回视线,仰头望天,慨然高声诵道:“摇光一夕动北斗,浓霾五夜迷东望!赫曦再见耀亭午,童谣忽忆歌商羊!”
听着唐七星抑扬顿挫,慷慨激昂的诗句,望着他在密集的兵甲押送下,慷慨前行的背影,云西只觉无尽的伤怀似浪涛一般,不断拍打着她的心房。
摇光一夕动北斗,浓霾五夜迷东望···
她在心里默默的重复着他歌咏的诗篇,不觉泪意潸然。
随着尧光白真实身份的曝光,几乎折磨了滕县所有官吏的九个日夜,也终于落下了最终的帷幕。
倒也真是难为了杨拓,一连九天都处在极度紧张与情绪大起大落的艰难处境中。最后还能将感谢各位官吏,并将每一个人都热情安好的一一送出了杨府。
所有细节都做得极为到位,可谓是有礼有节,一丝不苟。
就是这样忙进忙出,竟然还能在一炷香的功夫就为韩千户准备好了一辆最坚实的密封马车,用于囚禁唐七星。 将心比心,要是一般人经历了杨拓这番波折,事成之后,肯定会恨不得立马回房睡上一个饱饱的大觉。
望着只在一夕之间,就似一下成熟了十岁的杨拓老练沉稳,长袖善舞的样子,云西心中不觉感慨万千。
如果说杨拓与韩千户在官场上,都是智商不低,情商却更高的人,那么明显唐七星就是只有智商,业务做得出色,但却不善钻营,也不肯低下头来钻营,低情商高精尖的专业人才。
但是低情商又如何,不肯低头又如何?
坚守信仰,宁折不弯的人不正是古人所歌颂的勇士吗?
更何况,这个世界上,为了利益而不惜卑鄙的杨拓与韩千户,实在是太多了。
而这样耀眼的尧光白,屈指可数。
怀着复杂的心情,众人一一离开了杨府,云西云南并没有坐上杨拓为他们安排的马车。而是在向符生良、胡珂行了饯别礼后,牵着马,缓步当车的走在布满星辉的夜空下。
离别之时,符生良看了看云南,又看了看云西,嘴唇嗫嚅了一下,却终是什么话也没说出。
云西躬身揖手,迎着他的视线,浅浅一笑,“大人早些回去休息吧,一会就要点卯了。”
符生良亦点头一笑,不再犹豫,转身抬手撩起衣摆,上了轿子。
最后,静静的大街上,只剩下了云西云南两个人。
云西执着灯笼,椭圆形,温暖的灯光在脚前一寸寸晃动。一抬头,就看到七颗硕大而闪亮的北斗星,正挂南方,在一众细碎而纷繁的小星群中,异常显眼。
“云南。”她轻声唤道。
“嗯?”牵着两匹马的云南轻声回应。
“这一次,我们真的没有做错吗?”
云南忽的听了步,纤白的衣衫在夜风中翩然微动。
他也抬起了头,漆黑的眸子中映出七星中最亮的那一颗,声音如静河流水,低缓沉寂,“摇光一夕动北斗,浓霾五夜迷东望。这是南宋岳武穆之孙,岳珂,岳肃之的诗。说的是大地久旱,忽而星辰巨变,阴云叠起,遥遥东望,渴盼一场大雨,大雨便倏忽而止。”
他长长的叹了口气,“如今的天下不正是久旱渴雨的境况吗?唐七星是希望真的有一场雨,来清洗这世间的不平冤屈。他拼力去做了,便不会后悔。”他侧过头,望着云西,白皙的脸上肃然一片,“现在,你还觉得后悔吗?”
云西坚定的摇了摇头,星眸熠熠生光,“我们没有做错,也不会后悔。唐七星渴盼一场大雨洗尽天下秽,而我们现在做的这些,就是在为天下苍生,一件一件的洗清冤情,祛除污秽。”
云南容色一动,抬手抚了抚云西的头,温脉一笑。
“好一个洗尽天下秽!”
一个男声忽然从前方街道的阴影中传来。
云西不由得一怔,脚下步伐登时停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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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10:30奉上,早睡的亲亲们可以明天再看哦,早睡早起好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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