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根本没有资格当一个父亲……”李悔说这一句话时,将椅把抓得紧紧的,面色苍白,神色痛楚。
冬暖故亦是将双手抓握得紧紧的,轻轻咬着自己的下唇,一时间,她竟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该问什么才好。
只听李悔又是轻轻咳了几声,后转动身下的轮椅,看向摆在床边的椅子,道:“若是姑娘不急着走,到窗前的椅子上坐坐如何?”
李悔转动轮椅的动作有些僵硬,还有些迟缓,看得出,他用这轮椅用得并不习惯。
冬暖故没有推拒,微微点了点头,朝窗边走了去,走到窗边后却未急着坐下,而是待得李悔转着轮椅也到了这窗边来的时候才在右手边的竹椅上坐下。
坐在这个位置,透过窗户,冬暖故正正好能瞧见窗子外边那棵长得极好的墨竹上挂着的竹牌,能清楚地瞧见竹牌上刻着的“安”字,这个“安”字,让冬暖故定定看了少顷才把视线转回来,看向坐在她对面的李悔。
只见李悔正伸手去将倒扣在桌上茶盘里的茶盏翻过来,边提起茶壶边问冬暖故道:“冷茶,姑娘若是介意的话,我让阿远沏一壶热茶来。”
“大人不必劳烦了,小女子不喜饮茶,冷茶热茶都无所谓。”冬暖故平静道。
“是吗。”李悔斟满了一杯茶,递到冬暖故面前,微微笑了笑,道,“李某向来喜欢喝冷茶,冷茶,也有冷茶的味道。”
李悔为冬暖故倒上茶水后,这才为自己倒上一盏茶。
冬暖故看着白色茶盏中平静的青绿茶汁,抬起手,将其捧到了手心里,似随意般问道:“窗外的这株墨竹,长得挺好。”
“是吗,长了十九年了,不知它还能再活多少个年头。”李悔只是为自己倒上茶水,却未急着喝,便是连茶盏都未捧起,而是听着冬暖故的话转头看向窗外的墨竹,抬起手,轻抚着那伸长进窗户来的青绿竹枝,动作与目光柔和得就像在看一个可爱的孩子似的。
“它长了多少年,大人却是记得这般清楚?”冬暖故摩挲着杯壁,不看李悔,也不看窗外的墨竹,而是垂眸看着杯中自己的倒影,而后微微昂头,呷了一口茶汁。
冷茶,苦味较重,涩味也重,她本就不喜喝茶,倒也不觉得这冷茶与热茶有多少差别。
“自然记得。”李悔轻抚着竹枝,看向了院中成林的墨竹,目光愈发柔和了,“这里的每一株竹子都是李某亲手种下的,它们都像是李某的孩子一般,生于何时,长了多久,李某自然记得。”
“像孩子一样……么?”冬暖故轻轻一笑,笑容有些冷,还是没有看李悔,只兀自地又喝了一口冷茶。
李悔正抚摸着竹枝的手抖了抖,而后慢慢收了回来,转为捧起茶几上的那盏冷茶,昂起头一口饮尽,将茶盏重新放回到茶几上时久久未抬头,就这么低垂着头,沉重地问冬暖故道:“那个孩子……可还好?他离开时……李某瞧着他……面色很不好。”
不过一句简短的话,李悔说出来,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与勇气,那还握着久久未松开的手不能自已地微微颤抖着。
“不好。”冬暖故回答得很是直接,眸中覆着阴云,“他很累,连一粒米也未进便睡去了,不知他这一觉要睡多久才会醒来。”
李悔猛然抬头,怔怔地看着冬暖故,似乎不能相信她说的话一般,只听冬暖故语气冷沉道:“大人不相信么?外子的身子自小便不好,或者说,他能活到现在,已然是大幸了。”
“不,李某不是不相信,李某只是……”
冬暖故却未听李悔的解释,只是径自说着自己的话,声音在倏然之间冷得有些可怕,“也正是托了大人的福,外子现在才会沉沉睡着。”
这一回,李悔不止是双手颤抖着,便是整个身子,都微微颤抖了起来,神色痛苦。
就在这时,不知从哪儿飞来了一只燕子,竟是不怕人地停到了窗台上,并且还蹦了蹦。
冬暖故的视线落到那只大胆的燕子身上,眸光微动,幽幽道:“燕子归来时,万物复苏,这院中的竹林,也正在抽芽。”
李悔浑身僵住。
那只大胆的燕子扑腾起翅膀,飞走了。
冬暖故的目光随着那只飞向湛碧苍穹的燕子而走远,久久未有收回来。
直至听到李悔说话的声音,她才收回了视线。
“燕子归来时,万物复苏,万物复苏时,燕子归来……”李悔又替自己倒上一杯冷茶,低垂着眼睑,既不看冬暖故,也不看面前的茶盏,以致于他将茶水倒得溢出了茶盏他都未有自知,还是冬暖故伸出手轻轻按住了茶壶,他才回过神,将茶壶放下。
茶水满出杯盏,淌到茶几上,透过竹制茶几上那细细的缝往下浸,慢慢滴落到地。
只见李悔看向院中的成林竹子,眸光深邃得厉害,悠悠缓缓道:“万物每年都会复苏,燕子每年都会归来,可在冬日里死去的草木,就算是到了生机盎然的春日,也复苏不过来,而在冬日里死去的燕子,就算春风吹得再和煦,也不会再回来。”
“当年那个如春日般有生机,如燕子般有活力的燕苏,早就死了。”李悔的眸子被窗外的竹影笼罩着,朦朦胧胧,“死在了……二十年前的冬日里,再也不会在春日里飞回来。”
李悔仿佛陷进了回忆之中,被竹影晃得朦胧的眸子里含着浅浅的笑意,那笑意,轻柔的,温和的,甚或说是……快乐的,却在忽然之间变得暗沉痛苦,痛苦得他忍不住抬手用力捏住了自己的颞颥,微昂着头无力地靠在椅背上,紧闭着双眼,面色发白,唇色也发白,呼吸变得急促。
冬暖故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李悔,双手依旧抓捏得紧紧的。
不知过了多久,才见李悔将手缓缓垂下,拿过茶几上的茶盏,又是一饮而尽,好似如此能将他急促的呼吸平复下来似的。
因为喝得急,茶水从他嘴角溢出,滴落到他的衣襟上,他却全然不在意,将茶盏放回了茶几上。
这一回,冬暖故提起茶壶,亲手为李悔将茶盏满上。
李悔怔了怔。
冬暖故为李悔满上茶水后,将自己那只喝了两口的茶盏也满上,沉默着,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
窗户外又传来了风拂竹子而起的飒飒声,轻轻的,让这个晨间显得格外安静。
片刻之后,才听得李悔沙哑却又带着柔和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其实,李某有一个儿子。”李悔再次开口说话时,依旧是看向窗外的竹林而非看向冬暖故,好似看着窗外的那片长得极好的竹林,他才有勇气说出这些话。
冬暖故正伸手捧起茶盏,听到李悔这么一开口,她的手猛地一抖,杯中的茶水竟泼出了大半。
冬暖故缓缓抬眸,注视着李悔,注视着此时此刻眼里只有院中那片竹林的李悔,提拧着心听着他这悠悠缓缓又沉沉的话。
“那孩子若是长到而今,正好是弱冠年纪。”
“孩子生在冬日,具体哪一月哪一日,我不知道,我想,应该是腊月吧。”李悔说这话时,又抬手轻抚着伸长进窗户里来的那枝竹枝,一下又一下,轻柔至极,爱怜至极。
“而后的日子,看着拂儿和阿远两个孩子一天天长高长大,我时常在想,那孩子若是活着,该是长得多高了?”说到这儿,李悔抬起另一只手,在身旁比划起一个才及他轮椅椅把高的高度,眸中含着他自己没有察觉的无尽慈爱,“三岁是这么高?”
“还是……”李悔又将手稍稍抬高一寸多的高度,“这么高?那四岁呢?五岁时的身高又是如何?”
“他长高了的话……那身体,是否还足够壮实,是否像其阿远和拂儿一样长得茁壮。”李悔有些颓然地缓缓垂下手,“要是长高了长壮了,到了该上学堂的年纪,是否上学堂了,若是上学堂了,又是否听了夫子的话,是否好好学书了……”
“逢年过节的时候,是否像阿远和拂儿一样有新衣穿,有零嘴吃,又是否像阿远和拂儿一样,有个小伴儿与他打闹与他玩耍……”
“我种下的竹子一年比一年高,一年比一年粗壮,每次看着这些竹子,我都会在想,那个孩子,今年是否又长高了些长壮实了些。”
“每种下一株竹子,我都会为它们刻上一块竹牌,将我对那孩子的思念寄托在这一株又一株竹子上,盼着他会像这里的每一株竹子一样,安康地长大,平安地长大……”
“即便我知道我的这些期盼这根本就没有用,可我若是不做些什么,我……根本就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许是回忆太过痛苦的缘故,李悔的声音愈来愈颤抖,颤抖得已经开始有些语无伦次。
冬暖故紧紧握着的双手放在腿上,不知何时改为紧紧抓着她自己的双腿她都不自知,腰杆愈坐愈直,呼吸间隔愈来愈长,长到近乎是在屏息,好似怕她稍微一个沉重的呼吸声便会打断李悔的话打断他的回忆一般。
她不能打断他的回忆,她想知道……这么多年,他心里想着的,究竟是什么。
他是否知道平安的存在,若是知道,又为何让平安独自承受孤独与苦痛那么多年。
他是否……配不配做平安的父亲。
李悔颤抖不已的话还在继续。
“我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没有用,可我心中一直在期盼,抑或说我一直在心存幻念,幻念着这院中的竹子长成林时,我会见到那个孩子,见到那个……身体里流着我的血,可我却从来没见过他一面的孩子……”
“我身为一个父亲,我却从未见过我的孩子长何模样,我不仅不知道孩子长何模样,我连他在何处,过得好不好,都不知道。”
“我甚至……我甚至……连他是否活着都不知道。”
“我找过他,我一直在找他,可一年复一年,五年,十年,二十年……”
“可我……找不到他,天下之大,人海茫茫,我无从寻找,或许终我一生,我都不会再见得到他。”
“可不管他身在何处,又是在何人家生活着,不管我是否找得到他,我都希望他还好好地活着,我只希望……他还平平安安地活着。”
“然就是这样一个小小期盼,我觉得都是一个希望渺茫的期盼,因为他,因为他……”
“因为他……或许早就死了,或许,或许是在他生下来不久时……”
“又或许是在他半岁时,一岁时或者两岁时……”
冬暖故的心揪拧到了极致,紧握成拳的双手不能自已地颤抖着。
只见李悔突然将头昂起,靠在椅背顶上,痛苦地闭起了眼,唇还在颤抖地嚅动着,颤抖得话有些不清。
“因为一个一生下来就失去了手臂的孩子,如何活得下来……”
李悔的心口起伏得厉害。
冬暖故瞧见,他的眼角,有泪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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