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升,日跌,直到日头完全落到西方天际之下,冬暖故都未等到司季夏回来,她等到的,只有一名身穿藏青色布衣的年轻男子送来的晚饭而已。
这名男子她见过,是今日午时为她送来午饭的男子,名唤小东。
他还带来了司季夏的一句话,道是要到明日卯时左右才能回来,冬暖故只道知晓了,并未多问什么。
冰刃则是在旁边将食盒里的菜飞快地拿出来边道:“看来那人病的不轻,你觉得是不是,五百两媳妇儿?”
“应当是。”冬暖故微微点头,不介意冰刃粗鲁地就直接用手指拈了一块肉来扔进自己嘴里。
只听冰刃又叨叨道:“那我亏了,五百两回来了之后得补给我三顿夜宵才行。”
“会的。”冬暖故浅笑着微微点了点头,看向小东离开的方向。
“哎,我说,五百两媳妇儿,五百两不就是少陪你睡一晚上而已,你用得了这么心不在焉的?”冰刃边将食盒里的饭菜捧出来放到廊下摆放着的方桌上,今儿中午他们也是在这屋廊上用的饭。
融雪听着冰刃这么说,忙扯了扯他,冰刃连忙瞪她一眼,“怎么了,老子说得不对?难道你不觉得五百两媳妇儿这一整天都心不在焉的?”
“夫人,我师兄他的嘴就是这样,您别往心上去啊。”
“没事,坐下吃饭吧。”
冰刃吃得不亦乐乎,道是要是有酒的话就更好了。
冬暖故则是食不知味。
平安与燕苏……可是认着了?
夜深深,竹林别院。
偌大别院,只有一盏风灯在竹林间随风而摇,将黑压压的竹影晃得零碎。
除却竹林间的那一盏随风而摇的风灯外,只有靠西边一间的竹屋里有微弱的火光透亮,昏黄的火光透过窗棂漏到屋外,已然变得朦胧。
正是丑时已过,人们正熟睡时。
竹林别院的卧房里只点了一盏灯,这盏灯,摆在床头旁的小几上。
与灯台一齐放在小几上的,还有一只小小的陶炉,炉里烧着炭火,炉上燉着一只小陶盅,不知正温燉着什么。
床榻前摆放着一张竹椅,椅背上搭挂着一领深灰色的斗篷,而司季夏,就正坐在这张竹椅上。
只见此刻的他正将左手肘撑在椅把上,微斜低着头,以手撑额,眼睑轻闭,似在小憩。
他的面色尤为青白,下眼睑上那经过昨日一眠已然减淡不少的青灰现下又变得浓重,重得他的眼眶似乎都微微往下凹陷,本是由冬暖故梳得整齐的头发也变得有些毛糙,他似乎,又是疲极。
许是因为便于行动的原因,他将肩上的斗篷解了下来,挂到了椅背上,他的右边衣袖干瘪瘪地贴着他的身子,末端堆在椅子上。
正悠悠转醒的李悔不敢出声,哪怕是呼吸的声音,他都克制得久久才喘一口气,就这么躺在床榻上微侧着头看着正靠坐在太师椅上小憩的司季夏,浑身又不自控地微微颤抖着。
他是……他是……
太像了,太像了啊……
那双眼睛……还有那,没有的右臂……
“咳咳咳咳——”一想到司季夏那没有的右臂,李悔只觉心一阵抽搐,又是忍不住咳嗽起来。
小憩中的司季夏在李悔的咳嗽声中醒来,从竹椅上站起身,走到床榻边,微微躬身,伸手用手背探了探李悔额上的温度。
而咳嗽中的李悔在司季夏的手背碰到他额上的时候如遭雷击一般,浑身猛地一抖,瞳眸大睁,咳嗽声在一瞬间止住,而后则是咳得愈发猛烈,咳得他的身子一抽又一抽。
然这一回他只是咳,未有再咳出血来。
司季夏收回手,站在床榻旁垂眸看着咳嗽不止的李悔,少顷,从书奁里取出一只细颈小瓷瓶,倒了一粒墨绿色的药丸在手心,将其放进了李悔嘴里。
李悔一怔,随即将药丸咽了下去,药丸才入喉,他便觉一阵清凉在自己喉间化开,清化着他喉间的黏痒,平息着他的咳嗽声。
可就算李悔再如何咳,心下再如何震惊紧拧抽搐,他的目光始终都落在司季夏面上不舍离开,好似他不多瞧他几眼的话,他随时都会消失不见似的。
李悔这样的眼神,司季夏自是看在眼里,他心里亦有激动有期待,只是他早已习惯了失望,是以他不会再将期待再表现在面上,且他已决定要走,不管有无答案,于他来说,都不重要了。
李悔看着司季夏,嚅着唇,似想说什么,却又迟迟说不出口,换来的又是一阵轻咳与要坐起身。
而就在李悔想要坐起身的那一瞬间,他再次怔住了,弓起身微睁圆着眼定定盯着他的双腿看。
只因,他的双腿,重如千斤巨石,动弹不得,更不受他的控制,就好像……那已经不是他的双腿一般。
“大人的双腿,从今往后,都只能如此了。”就在李悔弓起身有些不可置信地盯着自己的双腿看时,司季夏语气淡淡地开口了,声音平平,没有情感,只是将事实陈述道,“这就是让大人继续活下去的代价,以大人的双腿来换。”
“其实说来也不算是代价,因为大人的双腿始终都是要动弹不得的,在下不过是大人的这种直觉提前并且提到了大人腰间部位而已。”司季夏说着好似事不关己的话,将手中的细颈瓷瓶放回书奁,“留得命在,总比就这么死了强。”
留得命在……
这一瞬间,李悔震惊至极。
“你解了我身上的毒?”怎么……可能!?没有制毒之人的血肉,‘等我’的毒,如何能解!?
“在下还没有如此通天的本事。”司季夏又重新看向李悔,声音依旧平冷,“在下不过是将大人体内的毒一并逼至大人腰间以下部位借以保住大人的命而已,若大人觉得从今往后不能再用双腿来行走无法接受的话,在下可以让毒素重新蔓延至大人全身。”
“你是……诡公子?”李悔此一瞬的注意力已不在自己的双腿上,而是在司季夏身上。
从他的神色上瞧,似乎站在他面前的司季夏,于他来说要远比他的双腿还要重要。
“大人觉得是便是,觉得不是便不是,这个问题,并不重要。”忽然之间,司季夏觉得头有些沉重有些目眩,便往后退了一步,坐回到身后的竹椅上,未有将自己的异样表现出来,只还是面不改色地冷淡道,“在下只是受白拂公子之托而已。”
“这天下间,除了诡公子有此等本事外,我也不知还有谁有此等能将病入膏肓的人从鬼门关拉回来的本事。”李悔长叹一声,将双手撑在床面上,拖着无法动弹的下半身缓慢地坐起了身,随之朝司季夏深深躬下身,紧闭着眼微颤着声音道,“多谢公子救我一命。”
司季夏不语,只是静静看着李悔,看着他这躬下身却久久没有抬头。
正当司季夏正张口要说什么时,只听得李悔那带着微颤的声音轻轻低低地问道:“李某有一问题,想求公子解惑。”
司季夏的心微微一颤,微微颔首,道:“大人请问。”
“李某……”李悔这才缓缓直起背,神色极为紧张又极为期待地看着司季夏的眼睛,一顿一缓道,“李某,能否知晓公子姓名?”
竟只是这个问题吗?
司季夏默了默,才应声道:“在下姓司,名季夏。”
他叫司季夏,却又不叫司季夏,因为他其实不姓司,季夏,也不过是他为自己取的名字而已。
他的阿爹与阿娘给他取名平安,阿暖亦唤他平安,只有平安,才是他真正的名字。
可,他并不想将这个名字告诉任何人。
因为,没有必要。
“司季夏,司季夏……”李悔喃喃着司季夏的名字,忽而又惊诧激动地问,“司是南蜀国的皇姓,你是从南蜀国来……?是南蜀皇室的人!?”
这……怎么可能?
他怎么……会是南蜀皇室的人?他又如何会是姓司!?
“在下……”司季夏本是不想说,可看着李悔的神情及反应,他竟有些心生不忍,是以微微摇了摇头,“不,我姓司,却又不姓司。”
“我这身体里流着的血,与司家,没有任何联系。”他只是个连自己的生身父亲是谁都不知道的人,他只是个生来不受这世上任何人欢迎的人而已,一个冠以了别人家姓氏的人而已。
或许终他一生,他都不会知道他真正的姓氏是什么。
“那……”李悔心中想的事情太多,想问的太多,可要说出口问出口,他却是不知该如何开口才好。
与其说他是不知如何开口才好,不如说他是紧张,是害怕。
因为他想要知道真相,却又害怕知道真相。
司季夏看着明明想问什么却又难以启齿的李悔,又是默了默后才接着道:“我是个生来就不受欢迎的人,我不知晓我身体里流着的是何人的骨血,又或者说,我根本就不知晓我是谁,又为何会来到这个世上。”
这是除了冬暖故之外,司季夏第一次对某个人说出于他自己来说最为残忍的话。
而他为何会对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说出这于他来说最为残忍的话,连他自己也不知晓他答案。
或许是因为院中那些被照料得极好的竹子,又或许是那些挂在竹子上的竹牌上写着的一个个“安”字正好触动了他的心,又或许是他看他时那痛苦中又似乎知晓着什么的眼神,又或许是……忽然之间觉得的无需理由。
因为心中有起伏,因为想到了心底最为苦痛的事情,致使司季夏连“在下”也不用了,而是用着最平和的一个“我”字。
“我之所以会从南蜀国来到北霜国,来到这云城,是为寻找一个答案。”
“是南蜀东陵段氏侯府的三公子给我指引的方向,他让我到北霜云城来,道是这儿当是有我想要知晓的答案。”
“而我从大人看我的反应来看,或许,大人像段三公子一般知晓些什么,又或者,大人正是可以给我解惑的那个人。”
司季夏将这些话道出口时,神色平静如常,可只有他自己知,这些话,说出来是需要他极大的勇气。
因为没有人生来不想知道自己的爹娘是谁,没有人不想知道自己为何会生到这个世上。
而李悔听着司季夏的话,本就没有多少血色的脸急剧刷白,眸中纠拧着痛苦,双手将榻上的衾被抓紧得几乎要将其撕碎,失血的双唇颤抖不已,却仍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莫说一句话,便是一个字,都没有。
司季夏说到这儿,顿了顿,将手探进衣襟里,取出了一件什么东西来。
而李悔在看见那件东西时,他慌忙地竟是想要下床来,奈何他这一时之间竟是忘了他的双腿已然不能动弹,就这么重重地从床榻上摔滚了下来!
司季夏看着李悔,正拿捏着那件东西的手猛地一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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