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暖故坐在屋前廊下,慢慢吃着喝着一碗肉沫粥,眼睑低垂着,一直看着碗中自己朦胧的倒影,安安静静,轻薄的日光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在她的下眼睑上投下一层浅淡的投影。
忽然,她听到“咕……”的一声肚子的响声,抬眸,见着融雪一脸垂涎欲滴地看着她面前小几上摆满的食物,却只是看着,没有无礼的举动。
冬暖故看着融雪那副饿坏了的模样,不由微微笑了,“饿了就坐下吃吧,那副碗筷是干净的,粥在小几下边的食盒里,自己盛就行。”
融雪微微舔了舔唇,并未立即蹦到冬暖故对面那张空着的凳子上坐下,而是抬头看看日头,很是关心地对冬暖故道:“夫人哪,日头好像有些大了,夫人再在这儿坐下去会觉得热的,我帮夫人把这桌几和凳子搬进屋里去哦?”
经由融雪这么一说,冬暖故也抬头看了一眼顶上的日头,发现确实如融雪所说,日头正在慢慢热烈起来,便将手里的碗放回面前的桌几上,道:“也好,我与你一起搬。”
“夫人你别动!”融雪连忙出声制止,“夫人你到屋里去等着我就好,我自己搬就行,夫人你千万不能搬啊,不然世子回来知道了的话,可定打死我!夫人绝对不能累着。”
“那你一个人能搬得动?”冬暖故有些失笑。
“夫人放心放心,这点力气,小意思哪,夫人你快到屋里躲着日头等我,我很快的。”融雪信誓旦旦地说着,一边将冬暖故往屋里推,冬暖故笑着微微摇了摇头,没有再固执,先回了屋里等着融雪。
只见融雪轻而易举地便将那摆满碟碗的桌几搬进了屋,而后又飞快地将凳子给搬了回来,最后才去提食盒,进了屋后,先是按着冬暖故的肩重新在桌几边坐好,她这才笑眯眯地坐到冬暖故对面,拿了干净的碗给自己盛了满满一碗肉沫粥,毫无形象地就是用力地吸溜一口,一口就去了大半碗,又是让冬暖故不由笑了,“慢些吃,又没人和你抢。”
“夫人夫人!世子不光是人长得好,武功好,居然连粥都熬得这么好吃!”融雪边说话边用筷子夹了一大筷子的青菜往嘴里扔,一脸满足加口齿不清地夸赞道,“烧的菜也好吃!难怪师兄自己一个人偷偷躲在厨房里吃不舍得分我一点!”
冬暖故浅笑着,重新捧起方才她那碗还未喝完的粥,小喝了一口,待得融雪一边赞不绝口一边将桌几上的菜扫光了大半时,她猛然刹住了嘴,将塞得满嘴的菜狠狠往下咽,看向这好半晌过去,她碗里的粥几乎未少的冬暖故,有些紧张地问道:“夫人,你怎么不吃哪?这些菜都很好吃的,粥也很好喝的哪。”
“嗯,我知道。”冬暖故微微点头,“我只是没有多少胃口而已,你吃,不用理会我。”
“这可不行!这,这可是世子烧给夫人吃的,我不能吃完!”融雪说着,慌张地将碗筷搁到了桌几上,“我不能再吃了!不然世子真要打我了!”
“傻丫头,你不说我不说,他又怎会知道,再说了,我说了有我在,他不会打你的。”冬暖故说着,拿起筷子往融雪碗里夹了一筷子肉片,温和道,“快些吃,凉了便不好吃了,你若是不吃的话我自己也吃不了这么多,届时倒掉多可惜,还不如让你都吃了好。”
“那,那我不客气了啊夫人。”
“嗯,吃吧。”
融雪重新捧起了碗,很快就扫光了桌几上的菜,便是连食盒里的那一碗的肉末粥都喝了个底朝天,放下碗后十分满足地揉着自己胀鼓鼓的肚皮,却还是发现冬暖故碗里的粥依旧剩下大半碗,让她不由又关心道:“夫人可是在担心世子,所以吃不下啊?夫人不吃东西,对肚子里的娃娃很不好哪。”
冬暖故不说话,只是将手里的碗放到了桌几上,看向门外方向,若有所思,只听融雪继续道:“师兄说,世子是去帮人看诊了,是跟着琴师去的,应当不会有什么事的吧?而且世子那么厉害,更不会有事的。”
“要是夫人真的不放心世子的话,我去找师兄让他偷偷跟着瞧着,顺便保护世子?”融雪霍地站起身,说着就要走,“我这就去找师兄去!”
“不必了融雪。”冬暖故唤住了融雪,“不必劳烦你师兄了,我没事,你与我坐坐便行。”
“可是……”融雪有些迟疑,“夫人,真的不用我去找师兄吗?”
“嗯,不用,没事的。”冬暖故浅浅一笑,“我只是心里有些事情想得不明白而已。”
“夫人有心事?”融雪拖了一张太师椅到冬暖故身侧,“夫人来坐椅子,椅子有靠背,坐着舒服些。”
冬暖故未拂融雪好意,站起身,坐到了太师椅上,融雪则是坐到冬暖故方才坐的圆凳上,双手扒在太师椅的一把上,眨着大眼睛很是关心地看着冬暖故,道:“夫人要是有烦心事,若是不介意的话,说出来让我为夫人分些忧呗?”
“融雪,冰刃是你师兄在江湖上的名号?”冬暖故看着融雪清泠的乌黑瞳眸,默了默,问道。
“嗯,是啊。”融雪点点头,“夫人不是知道的吗?”
“那……你可知道你师兄真正的名字,是什么?”冬暖故问这个问题时,显然有些紧张,因为她将自己的裙子抓得有些紧,“抱歉问了你这种隐私的问题,你不答也可以。”
“夫人想要知道师兄的名字?”融雪未怀疑冬暖故有何意图,只是反问一声,而后为难地挠了挠脑袋,抱歉道,“对不起啊夫人,师兄从来没有和我说过他叫什么名字,我也只知道师兄叫冰刃而已。”
“夫人怎么突然想要要问师兄的名字啊?是不是师兄的名字关系着什么重要的事情?而这个事情正是让夫人烦心的事情?”
“或许是吧。”冬暖故有些失望,却又接着问,“那你师兄认识的人,可有谁人是姓‘燕’的或是名字里有‘燕’字的?”
“燕子的燕啊?”融雪眨了一眨眼,还不待冬暖故说话便听得她兀自又接着道,“要是燕子的燕的话,倒是有的。”
融雪的话音还未落,冬暖故突地用力抓住了她的手腕,眸中竟尽是激动。
只因为,冰刃并未给她答案,可从他的反应看,他却是知道答案的,只是这个或许关乎他心中不能告知旁人的事,是以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而这个答案,很可能与平安的身世有关。
她想要知道这个答案。
“融雪,告诉我,这个人,是谁?”
*
碧波随风荡,带着青绿的荷叶与粉嫩的荷花轻轻晃动。
湖边的一株大树上,冰刃正躺在一根手臂粗的树枝上,将手臂枕在脑袋下,闭着眼,日光透过层叠的绿叶,落到他身上面上已成斑驳。
风拂过湖面,拂到他身上,带起他散乱的长发轻轻飞扬。
他似乎只是在小憩,又似乎进入了浅眠中。
锋儿啊,为师和你说啊,其实呢,你有一个师兄的,只是你那师兄不听为师的话,为师就把他撵走了。
你说为师撵得对不对?你肯定觉得为师是撵得对的,那么不听话的完蛋玩意儿,简直就是白养了,真是气煞为师也。
不过呢,你也应该好好他才是,要是为师没把他撵走,哼,为师才不会收你这只泼猴当关门弟子,当然了,要是没把那完蛋玩意儿撵走,这把冰刃剑啊,当然也是要给他的,这样的话你就没有份儿啦。
你这小子!打为师干甚!?为师这可是在和他掏心挖肺地说实话啊,你只泼猴居然敢大逆不道打为师!行行行,为师认输,谁让为师一把老骨头马上就要咽气了而且把好东西都给你了,打不过你是正常的了。
啊?你问为师为何把你那混账大师兄撵走啊?不听话呗,所以就撵走了!
你只泼猴怎么问个没完没了啊?为师这马上就要咽气了,就不能让为师缓缓气再咽气?你说你师兄为何不听话啊?
哼!投到为师门下,只能做江湖中人,不能入朝更不能为官,不要问为师为什么啊,这可是老祖上定下的门规,你我等后人子弟自当要遵老祖上的规定,不得问为什么。
那小混蛋一心向往官场,说什么要造福百姓的屎话屁话,非要到官场里去搅合,为师一怒之下,就把他滚啦。
当然啦,为师把他滚走之前没忘痛打他一顿,不然难消为师心头之恨,哼!真是气死为师也!要不是打他小为师就看着他长大的,为师不打死他也要打断他的腿!
不过想想还是算啦,要是打死或者打残他了,最后心疼的还是为师,就由他去吧,不然简直就是浪费了为师这么多年付出的心血白养他了,好赖他活着,或许什么时候后悔了,退出朝堂来再回到为师门下来,届时为师绝对要狠狠虐他一顿才收他回来。
但是好像他不可能再回来啦,为师等了他很多年哪,等到为师这都马上就要死了,他个混账东西居然还没有回心转意,真是伤透为师的心哪,让为师死都不能瞑目哪。
小泼猴,你说什么?你说要让为师死得瞑目啊?哎哟,为师真是没想到啊,养了你七年了,你可算说一回人话了。
哎哎哎,死小子,为师才夸你,你怎么又打为师!咳咳咳,你要是再打为师,为师可就更死不瞑目了啊。
你说怎么能让为师死得瞑目啊?那就是替为师去找一找你那混账师兄,找到他,让他来为师的坟头上三炷香就行啦。
哎,小泼猴,你说为师是不是贱骨头啊?自己把他撵走的,却又想他想得不行,他和你一样,都像为师的儿子一样,撵走了,简直就像割身上的肉一样,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啊?你让为师再继续吊着这最后一口气让你把话问完再死啊?嘿你个死小子,没良心的完蛋玩意儿,什么叫吊着最后一口气,为师打死你!
你问你师兄长个什么鬼模样啊?这个啊,小泼猴你见过的啊,还记不记得前些年,每一年的七月七,总有一个年轻人老喜欢在咱们的山头下一跪就是一整天啊?为师记得你还问为师他是不是傻子啊来着。
就是那个混账啦,那个混账就是你的混账师兄啦,只不过这两年连今年是第三年了,他都没有出现过了,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那个混账长什么模样。
你说你还记得啊?哎哎哎,别嚎这么大声,为师还吊着一口气在还没死哪,你不用这么善解师意喊这么大声,为师能听见的,你这么一喊,为师反倒死得更快啊。
你记得就好,记得的话,到时好找他。
但是这已经第三年不见他个混账出现啦,不知道他是不是死了,死了有没有收尸,要是没人收尸的话,他就也太惨啦,或者是他不死也被人害得半残或者半死不活了,所以才没有来跪为师。
你让为师别这么诅咒自己死不瞑目啊?好像也是,那个混账要是死了的话,为师可就真是死不瞑目了,自己养大的娃,就这么被别人给宰了,真是亏了大发了。
你怎么这么烦哪,问题一直问个没完没了的,为师马上就要没力气回答你了,记得为师说过的话啊,为师的坟头呢,要最漂亮的,记得每年都要来帮为师的坟头除草啊,不然为师可就要变成荒坟啦。
哎哎哎,别摇为师,你个小泼猴,还让不让为师安安静静地死啦?
哦,你还问了为师那个混账玩意儿在哪个国家为官啊?为师方才不是回答你啦?原来为师没有回答啊?
他啊,去那该死的北霜国了,真是听到北霜国这三个字为师就牙痒痒啊,去哪儿不好,去北霜国,为师最嫌弃北霜国啦,皇室的人都无能昏庸的,为师掐指算哪,这北霜国下代的国君要不是明君的话,北霜国绝对完蛋。
不过他爱去就去,反正他已经被为师撵走了,为师才不会劝他不要去北霜国,哼!
哎,小泼猴,为师真的要死了啊,以后都不能再听你小子在耳边叨叨个没完没了啦。
嘿你这蠢小子,听为师说了这么多,你居然都不问问为师你那混账师兄叫什么名字,连名字都不知道,你怎么找人哪?真是太蠢了,为师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就教出你这么蠢的徒弟啊?
记住了啊,你那混账师兄和为师一个姓,姓燕,单名一个苏字。
燕子归来,万物复苏,嘿,这名字好听吧,为师给取的。
哎,为师累了,不能再陪着你小子了,好好活啊,记住门规,不要如朝堂,做个江湖人,自在,适合你这只野猴子。
好锋儿,一定要好好活啊……
“飒飒……飒飒……”风忽然变得大了些,吹得满树绿叶飒飒作响,也吹落了一片树叶,缓缓落下,正正巧落在冰刃的左眼上。
冰刃缓缓睁开了眼,看着头顶错落于繁枝茂叶中的日光,眸光沉沉,抬起手,轻按上自己的额头,慢慢拧起了眉。
他似乎,忘了一个事情很多年了,若非五百两媳妇儿问起,他都已经不记得……他身上还背着老头子的遗命。
老头子这都死了十七年了,不会十七年了他还不能瞑目吧!?
那他不真的大逆不道了!?
这般想着,冰刃忽地坐起了身,这一惊一乍间竟是忘了自己是躺在树枝上,竟直直从树上摔了下来!
冰刃摔到地上时,觉得身下好像硌到了什么东西,硌得他腰杆子生疼,正要抓起这硌到他的东西狠狠扔出去以泄愤时,他整张脸都黑了。
只因为,他抓起的东西,不是什么东西,而是……人的脚踝。
而这脚踝……是乔小余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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