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一声轻微的声响,像是那被司季夏掷出的细针钉到了什么硬物上而发出的声音。
冬暖故的眸光也微微一沉,转头看向那轻微声响传来的地方。
入目,是一双似藏着哀情的眼眸,却又似在极力地将这股哀情藏匿到平静的面色之下。
是子夜,站在斑驳的竹影中,看向茅亭的方向,正慢慢垂下握剑的手。
不算近也不算远的距离,冬暖故能清楚地瞧见钉在子夜手中剑柄上的一根细细银针,可见司季夏方才出手根本不带丝毫留情,更没有理会来人究竟是谁,若子夜没有拿剑隔挡的话,那细针怕是要连根没入她体内了。
子夜?
冬暖故的眼神更沉了一分,也渗进了寒意。
子夜出现,却只是停站在了茅亭外,没有走进亭子里来,看到司季夏身上那穿得有些乱七八糟的衣裳,握剑的手不禁微微一抖,随即温温淡淡道:“你回来了。”
“多谢阁主照拂内子。”司季夏不答子夜的话,似乎子夜说什么都与他无关似的,也不在意他现下着装如何,面色冷冷,声音也冷冷,不过是多了些客气的口吻而已。
司季夏的话音才落,只听子夜随即接着道:“一路劳顿,我这儿昨日刚得到新鲜的谷雨茶,诡可要尝尝?”
子夜说这话时面色温淡平静,语气客气,一句听起来不过寻常客套的话,她却说得有些快,似乎……还有些急。
冬暖故注意到,子夜在说这话时,她将手中的剑握得紧紧的,她问得平静客气,然冬暖故知,她这已经是对司季夏最热情的邀请。
她想留住他,哪怕一时半刻也好,她只是想……与他多相处片刻,就像以往任何一次坐下相对无言的短暂小酌一样,就算他根本无心与她小坐,就算他根本不知她对他有心。
可是这些,她都不介意。
子夜将握剑的手拢紧得微微颤抖着,彰显了她心中的紧张与期待。
她在等待司季夏的答案,也在注视着司季夏面上的神情。
然,她在司季夏面上所见到的,始终都只是冷淡、冰寒以及疏离,与面对冬暖故时的他全然不一样,他会对冬暖故笑,会对她流露出最温柔的眼神,甚至……会主动亲吻她。
他在面对所有人时都能化作一把冰寒的利刃,却只有在面对冬暖故时化作柔和的春风,他可视天下苍生于无物,却把她视为他的性命。
她以为冰冷无情的诡是不会对任何人动情的……
正待司季夏微微嚅唇要回答子夜的邀请时,冬暖故先出声了,“承蒙阁主对外子的厚爱,不过我已在此叨扰了阁主诸多时日,外子又怎好再去叨扰阁主,阁主不必为外子麻烦,我们稍后便离开。”
冬暖故替司季夏拒绝了子夜,子夜蓦地一怔,只因这是她没有想到的。
外人面前,夫妻之间,丈夫还未说话,岂有妻子先说话的道理?
可冬暖故眼里,似乎偏偏就不在意这些所谓的道理,收回放在子夜面上的目光,转为看向身旁的司季夏,浅笑着问:“是么,相公?”
司季夏面上不见丝毫诧异怔愣之色,只顺着冬暖故的话微微点头,应道:“嗯”。
似乎只要是冬暖故说的,他都不会觉得不妥,更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应当,自也不会让他觉得有什么值得他差异不解的,即便他倒是打算没有要拒绝子夜的邀请,不过他的阿暖似乎不想在这儿久留,便随着她了。
冬暖故的一声“相公”,让子夜的手蓦地明显一抖,更兼司季夏的那一声“嗯”,她看似平静的眼眸即刻覆上了一层深沉的灰暗。
“诚如内子所言,再多加叨扰阁主只恐给阁主带来不便,我与内子稍加收拾,稍后便下山。”司季夏朝冬暖故神情温柔地颔首后,转过头来看向子夜时又换上了那副冷寒的脸孔,明明是客气的语气,然他的面色却让人丝毫感觉不到他的诚心谢意。
司季夏的话才说完,冬暖故朝怔愣的子夜微微一笑后开始去扒拉刚套到他身上的新衣,边脱边道:“还是先脱下吧,待我改好了后再穿。”
“好。”司季夏抬起左手,方便冬暖故帮他把衣裳脱下,柔柔笑了一笑。
他们说着自己的话,似乎忘了茅亭外还有一个子夜。
冬暖故替司季夏将新衣脱下后再替他将他原本的外袍给穿上,不忘替他将斗篷也披上系好,而后快速地收拾桌上的东西,裹好在包袱里。
冬暖故在忙碌的时候,司季夏就站在旁边看她,并非他不帮忙,而是冬暖故不需要他帮忙。
而子夜就站在茅亭外,定定看着始终都没有再转过头来看她一眼的司季夏,好像在他和冬暖故的眼里,她这个夜阁阁主根本就不值得他们去多看一眼。
看着看着,子夜眸中的哀伤愈来愈浓,看着看着,她觉得她的心难受得就要无法呼吸。
冬暖故很快便将桌上的衣布收拾好,这才又看向司季夏,稍稍顿了顿后才道:“平安稍等等我,我到屋里去收拾收拾便来,很快。”
“好。”司季夏温柔应声,冬暖故抬头看了子夜一眼,抬脚走出了茅亭,擦过子夜身侧,朝她身后竹楼的方向大步走去了。
此刻背对着司季夏而往竹楼走去的冬暖故,面色颇为暗沉,似是很不悦。
罢,感情这种事情,她不是月老,她也管不了别人的,与其由她来说,不如由平安自己来说更为妥当,不过前提是要子夜敢在平安面前曝露她的女儿家身份,依她看,平安是不晓这个夜阁阁主其实不是个真男人的。
冬暖故稍加把空间让给子夜,子夜心中却是各位杂陈,心中无数的话想要与司季夏说,却又没有勇气说出口,末了只是淡淡笑问道:“京中事情都处理妥当了?”
“这个问题,我想阁主当是比我还要清楚才是。”没有了冬暖故在旁的司季夏,莫说神色,就是出口的每一个字,都给子夜一种冷得锥心的感觉。
“也是。”子夜哀哀一笑,夜阁网罗天下消息,子夜的确是不需要问司季夏这样的问题。
“不过,多谢夜阁相助,这一次的事情*分都在预料与掌控中。”司季夏虽是说着感谢的话,面上却不见丝毫感谢之色,只是冷淡地接着道,“夜阁也经由这一次的事情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和权利,算是我对夜阁没有什么亏欠。”
夜阁愿意帮他助殿下登上帝位,断然不会仅仅是因为他与子夜那淡薄得不能再淡薄的交情,夜阁之所以出手相助,不过是有着他们自己的所求罢了,所以他不曾亏欠夜阁什么,他也绝不会亏欠夜阁什么。
“每年的这个时候你都会坐下与我饮一杯谷雨茶,今年的谷雨茶比以往更为香酽,你真不愿尝一尝?”子夜似乎不愿再继续前一个话题。
“嗯。”极为简单的一个字,让子夜强撑起的浅笑忽地皲裂,只听她带着些微冷笑的反问道,“她说走便走,诡你竟如此听她的话?”
司季夏并非听不出子夜话里的嘲讽之意,然他非但不怒,反是平静道:“而今的我只为她而活,我连命都可以给她,何况一句话。”
虽说子夜早就知晓司季夏对冬暖故的心,然听着他这般不假思索地平静说出来,她还是不由怔住了。
子夜没有再说话,司季夏便也沉默着。
片刻之后,竹楼方向有声响传来,是脚步声,就算子夜没有转身,她也知道是冬暖故收拾好行囊从竹楼下来了。
就在这时,子夜从怀中取了一样物事,稍稍往司季夏眼前一递。
当司季夏看到子夜手中的物事时,他的目光骤然变得冷冽。
被子夜拿在手中的,是两封书信,信封上均书着“阿暖启”三个字。
只听子夜淡淡道:“这是你命人送来的两封书信,我未有给她。”
司季夏倏地将左手拢成拳,竟是有杀意在他眸中渐渐凝聚起。
原来,竟是如此,难怪他只收到夜阁传回给他的话而没有收到阿暖给他的回信,难怪阿暖方才见着他是那般的慌张急切。
他竟是让阿暖这些日子里一直为他挂心!
子夜看着他眼神的变化,非但不觉诧异,反是轻轻笑了起来。
冬暖故正朝茅亭方向愈走愈近,她手里提着一只青灰色的包袱,阳光照在她面上,将她眉眼中盈着的笑意照得明亮。
司季夏忽地又松开了紧握成拳的左手,眸中正在凝聚起的阴冷杀意也在他松手的一瞬间骤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温柔的浅笑,却不是对着子夜,而是对着她身后那正朝他走来的冬暖故。
子夜的手再次不由自主地颤了颤。
冬暖故走过子夜身侧,看也不看她一眼,径直走到了司季夏面前,微微挑眉问道:“走嗯?”
司季夏柔笑着点了点头,冬暖故便提了司季夏的那两只一长一短的方形包袱要递给他时,忽然想到了什么事情,用手肘轻轻杵了杵他道:“方才我跟你说的事,还银钱。”
“好。”司季夏先是微微一怔,随即从冬暖故提在手里的那只偏正方的包袱里摸出一小锭纹银,放到石桌上,对子夜道,“这是内子劳锦东捎上这些布匹来而赊欠的银两,我在此替她还上,还需劳阁主转交给锦东,有劳,告辞。”
司季夏说完话,拿过冬暖故手里的包袱,朝子夜微微垂首以示告辞,而后与冬暖故转身离开了茅亭,往山下方向走去。
谁知这才走出茅亭,冬暖故便沉下了脸,边走边盯着司季夏问道:“银两哪里来的?”
“离京时殿下给的。”司季夏倒是没有隐瞒。
“给的很多?”冬暖故的脸色还是沉沉的。
“我只拿了少许。”司季夏觉得冬暖故的脸色变幻快得他根本就猜不到她心中所想,“怎么了?”
“既然你才只拿了少许,你还银钱还还得那么阔绰?那些布匹还不值得那些银钱。”冬暖故皱了眉,瞪了司季夏一眼,难道他不知他们现在不仅没有安家且还很穷?
原来是因为这个,司季夏恍然大悟,随即温温一笑,道:“阿暖莫担心,我不会让阿暖跟着我挨饿的。”
“……”冬暖故依旧瞪着司季夏,“不挨饿,那穿的的呢?”
“我也不会让阿暖挨冻的。”司季夏柔笑着,回答得认真。
“……这夏日马上就要来了,怎么可能还挨冻?”冬暖故忽然觉得和这个傻木头交流有困难有障碍,想骂他,然她才微微张嘴,司季夏便低下头凑到了她面前来,轻轻吻上了她的唇,将她想要说的话堵住了。
接着便是见着冬暖故忽地绯红了双颊,司季夏不由笑得双颊现出了两只深深的梨涡,依旧温柔道:“阿暖放心,我不会让阿暖吃苦的。”
他是男人是丈夫,他会尽到一个丈夫应尽的义务及责任的。
冬暖故却是在司季夏鞋面上踩了一脚,哼了一声,大步往前去了。
子夜远远看着司季夏又一次垂首主动亲吻了冬暖故,风吹落了她手里的那两封书信,吹飞到茅亭旁的小池里,瞬间湿透。
不管这两封信是否到了信封上所写之人的手里,都已经不重要了。
竹楼顶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人影,在子夜定定看着愈走愈远的司季夏时,竹楼顶上的人影则是一直看着她。
*
南蜀国已进入农忙的谷雨时节,北霜国的风还是寒凉料峭的。
楼远一行人的马车自进入北霜国国界内便放缓了速度,路上行的慢不说,马车更是行半日停一日,这马车里的人惬意得好似出来游山玩水似的,马车行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还没有到达最终要停下的地方。
而楼远身上的伤,经过了这么一个多月时间竟还没有完全好透,倒不是没有好大夫的缘故,他这样的伤,春荞秋桐这样的医术足够了,也不是没有用上上乘的药,而是因为一个春荞秋桐怎么也排不掉的外因——和白拂打架。
春荞和秋桐时常在一起嚼舌根评说白拂,说白拂公子安静时像个不染凡尘的仙人,抚琴时候的模样像那误入凡尘的谪仙,然当他和爷呆在一块儿时,简直就像个残暴的疯子,能将爷往死里打就尽量往死里打,从不会手下留情。
是以楼远从小到大,几乎没有哪天不是鼻青脸肿的。
白拂也亦然,虽说白拂比楼远年长好几岁,楼远也敬其为兄长,可只要他们一交手,楼远管你兄不兄长,能打就打能揍就揍,白拂下手没有轻重,楼远下手也从不留情。
若白拂没有琴在身侧而单单只是论拳脚功夫或剑术的话,他远远不是楼远的对手,可偏偏白拂喜欢当小人,时常在楼远准备打赢了的时候往他鼻底撒一把他闻不得的那种香,然后换做他将楼远狠狠惨凑一顿,是以春荞秋桐在还未随楼远前往南蜀国之前的几乎每一天都要帮他二人处理伤势。
如今十年过去了,他们还是和原来一样。
秋桐看着喘着粗气躺在她面前浑身青紫伤痕任她处理伤口模样的楼远,十分嫌弃道:“爷,你再这么天天和白拂公子打下去,你这胸膛上的伤根本就不能好,你好歹为我和春荞想想好不好,帮你处理这破伤,我们也觉得很痛苦的好不好?”
“你问我啊,那还不如你去问白拂更快。”楼远哼了一声,瞥眼看向正将头枕在琴上同样浑身青紫面上青肿的白拂,有些愤愤道,“要不是他那个小人总往我鼻底撒那劳什子香粉,我定把他揍成肉饼,嘶……秋桐姐姐,求你轻点啊,我可怕疼。”
“……爷,你还要不要脸,我还没上药呢,你疼什么疼。”秋桐更嫌弃了,抠了一把膏药,一点不温柔地搓按到楼远身上被揍得青紫肿胀的伤痕上,直搓得他骂白拂道,“白拂!你个小人!你把春荞还我,让秋桐给你上药去!”
虽然同样是在上药,白拂却和楼远不同,楼远一脸的水深火热,白拂则是一脸的享受,“不,秋桐那手劲,适合你。”
“白拂公子,您这是夸我啊,还是贬我?”秋桐眼角跳了跳,她敢在楼远面前没大没小,却不敢在白拂面前不知礼。
只听白拂淡淡道:“自己领会。”
“……”
春荞则是不由微微笑了起来,待春荞为白拂脸上的伤也上好了药,白拂坐起身将衣裳穿好,春荞则走到他身后帮他将头发顺好,自然而然,像是做惯了的事情般。
待衣裳及头发都整理好,白拂将方才他枕在脑袋下以黑布包裹好的琴往肩上一掂,竟是转身走了,只搁下一句:“我先回云城见大人,你自己滚回来快点。”
白拂说完,竟是说走就走,完全不给人任何准备。
然却没有谁人觉得诧异,就像他们早就清楚白拂的行事作风了似的。
待白拂走得稍远了些,才听得楼远道:“春荞啊,过来。”
“爷有何吩咐?”春荞走到楼远跟前来,恭敬问道。
“跟着白拂一齐先回云城。”楼远吩咐道。
春荞一惊,不解道:“爷,这……”
“去。”楼远没有要解释的意思,春荞知楼远没有要跟她解释的意思,便应了声,“是,爷。”
春荞领了楼远的吩咐后,转身掠步去追上了白拂。
楼远看了春荞与白拂的背影一眼,拂开了秋桐正在帮他身上淤青上药的手,拢起了敞开的衣裳前襟,神情变得冷淡道:“不擦了,死不了。”
秋桐叹了一声,也没有坚持,只道:“我就知道,白拂公子一走,爷肯定不会老老实实上药了。”
楼远不答话,只是翻了个身,背对秋桐道:“我睡一会儿,别吵我。”
“……”秋桐看一眼天色,再看向楼远,关心道,“爷,天快下雨了的样子,这儿虽是树下,可一旦下雨也遮挡不了多久,爷您要睡就回马车上睡啊?”
楼远不动,未有理会秋桐。
秋桐还想再劝,却也知她就算说再多也没用,便不再劝他,而是坐到了一旁,看着楼远侧躺着的背影问道:“爷还在想着融雪的事情?”
秋桐瞧见楼远的肩膀似微微动了一动,然他却还是没有理会秋桐。
秋桐为楼远觉得难过,却又什么也帮不了他。
天色愈来愈沉,大有大雨来袭的征兆。
然楼远还是躺在树下不动,呼吸平稳,似是睡着了。
楼远不动,秋桐便坐在他身旁不走。
阿满看着天色不对,再瞧着楼远和秋桐这主仆俩没有要回马车上来的意思,忙从马车上拿了两把伞,也来到了树下。
下雨了。
秋桐和阿满一齐坐在楼远身后,为他打着伞。
楼远未醒,他们就一直为他举着伞。
只是秋桐和阿满坐在楼远身后,不曾注意到他微闭的眼睑上的睫毛总时而轻颤。
------题外话------
叔今天很安静,嗯,很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