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暖故跟春荞说的话只有三句而已。
第一句,“融雪丫头似乎将你家主子放心上了。”
第二句,“你若不带她回去,她也会自己想办法回去。”
第三句,“她是死也要回去的。”
便是这三句话,让春荞第一次违抗了楼远的命令,不是将融雪带到远离南碧城的安全地方去,而是将她带回了南碧城,带回到能看到楼远的地方。
因为春荞觉得,或许楼远也遇着他的天下了也不一定。
但她万万没有想到,事情根本就不是冬暖故所说的也不是她自己想的那样,她害了爷,害了她最敬重的爷。
*
冬暖故前几日才同司季夏离开南岭郡,她所乘的马车却又在往南边行驶,却不是走的去往南岭的官道,而是青翠湿润不亚于南岭的地方。
冬暖故虽未到过这个地方,秋桐也未告诉她他们去往的是何处,然马车这一路驶来,就算没有人告知,冬暖故也不难猜出马车所到的是何处。
这里——
是东陵郡,与南岭郡毗邻的东陵郡。
东陵郡……
念及这三个字,冬暖故的眸光沉了沉,放下了正半撩起的车窗帘,微垂了眼睑,似在沉思着什么。
马车从离开南碧城后,除了路上停下让马匹稍作休息且饮些水外,几乎是一路马不停蹄,便是夜里都还在赶着。
第四日日落时分,马车驶进了一处名为罗城的小镇,在小镇西边方向的一处山脚下停了下来。
秋桐看了一眼眼前这生长着叠叠密密的竹子的山岭,率先跳下了马车,阿满下马车时脚步跄了跄,险些栽倒,他的面色很不好,眼睛下方是浓浓的青黑,可见是连续赶了几天的路不曾得好好休息过的缘故。
秋桐见阿满这般,这才注意到他面色的异样,紧盯着他的脸,难得关心地问:“阿满,你没事吧?”
经由秋桐这简单的一句关心的话,阿满的脸色似乎在这一瞬间稍稍变好了些,好像有些微的红润之色,忙回道:“我没事,秋桐姑娘不必担心。”
秋桐不大相信,似要再问什么,冬暖故在这时掀开了车帘,看向了眼前漫山都是青翠竹子的山岭。
“八小姐,目的地到了。”秋桐本是想伸手去扶冬暖故,然她的手才堪堪抬起却又放了下来,作罢了,只因冬暖故并非那娇气之人,根本无需谁人搀扶,她便已利落地跳下了马车,只不过落地时双腿有些麻木,在马车里坐久了的缘故。
“这是何处?”冬暖故站稳脚后,淡淡问道。
“这里是东陵郡罗城镇,公子让我等送八小姐来的地方。”秋桐回道。
秋桐的一个“送”字,让冬暖故微微转了目光,看着她。
秋桐自然知道冬暖故眼神里的意思是什么,又道:“我与阿满只能送八小姐到这里了,八小姐只消在这儿等上一等,便会有人来接八小姐,我与阿满还要返回京畿,恕不能继续陪同八小姐。”
由秋桐的话来听,根本无需陪同冬暖故在此等待前来接应她的人出现,就好像这地方极其安全一般,安全得根本无需人替冬暖故忧心。
其实秋桐也不知司季夏心中究竟是怎么想的,所有人都看得出他把冬暖故看得比他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而对于这样一个比自己性命还重要的人,在而今的局势下,他竟能放心地将冬暖故置于这荒山脚下。
究竟是什么人,能让爷都敬佩的诡公子这般信任。
秋桐思忖不出答案,也没有过多的心思去思忖,因为此时的她该关心的不是别人,而是他们的爷,他们要尽快赶回京畿,回到爷身边伺候他保护他。
而秋桐心中的疑惑,也正是冬暖故心中所想。
司季夏将她交托给的,会是什么人?
暮色渐浓,饶是气候温和的南方,位于山岭的阴面,吹着山风,还是让人觉得寒凉。
早春的风,依然料峭。
山岭很静,秋桐和阿满离开了已然一盏茶时间,还是不见有谁人出现。
冬暖故稍稍拢了拢肩上的斗篷,再看一眼暮色中的叠密竹林,竟是抬脚往山岭上走了去,她的左手提着一盏已经燃亮了的风灯,是秋桐方才离开前为她点上的。
山风吹刮得漫山的竹子弯了腰身,哗哗作响。
天色正在慢慢暗沉下来,风灯被山风吹得摇晃不止,将冬暖故的身影晕得忽明忽暗。
当她往竹林里走了小半盏茶时间后,她忽地停下了脚步不再往前,不疾不徐道:“阁下跟了暖故一路了,现今这儿已无旁人,阁下何还不舍现身?”
明明没有人,有的明明只有摇摆的竹枝和寒凉的山风。
冬暖故只是立在那儿,并未转身,也未左右张望,神色更是平静,就好像她知道对方在何处一般。
不论对方是敌还是友,冬暖故都异常地冷静,像极那身手高强到足以自信的高手,可偏偏,她有的只是一具柔弱的身子,根本没有丝毫内力身手可言。
“哗沙……哗沙……”竹林在风中发出声响。
少顷,冬暖故缓缓转过身,面向她走过的方向。
在与她五六步开外的地方,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抹人影。
一名锦缎黑衣的男子,光线很暗,冬暖故瞧不大清他的容貌,反是瞧见了他那高高的衣领,将他的脖子都遮拢住。
*
竹林深处有人家,却又不仅仅是人家。
苍翠怀抱的深处,坐落着一幢两层竹楼,竹楼前还有池子茅亭,石桌石凳,竹楼旁还栽着几株梅树,却早已没有了梅花。
小楼前挂着风灯,正轻轻地一晃一晃着。
冬暖故站在池子旁茅亭里,目光逡巡了周遭一番后看向了清冽池水里忽尔游弋的几尾小鱼身上,面色平静,不见惊诧,更不见慌乱,就像这儿是她早已来惯了的地方,也好像这儿的人是她所识的一般,根本不足以让她觉得紧张不安。
小小茅亭里有石桌石凳,石桌上摆放着一盏白瓷灯台,灯台上跳跃着火光,火光并不十分明亮,却足以让冬暖故瞧清了隔着石桌站在她对面的人。
那是一名年轻男子,身着黑色的锦缎窄袖短襟衣袍,衣袍的领子很高,将他的脖子遮得颇为严实,男子年纪约莫二十三四,肤色偏些微的麦色,眉眼偏细长,给他冷冽的面容平添了几分阴柔之美。
倒的的确确是一名俊美的公子。
只是,他看冬暖故的眼神有些冷,隐隐中,似还带着些淡淡的哀伤。
这抹哀伤不浓,好像这双漂亮的眸子已经极力隐藏了这样的情感一般,却还是没有逃过冬暖故的眼。
她这一生,没有生得如上一世般健劲的身体,然她上一世在生与死之间锻炼出来的洞察力还在,她是在血与死中活过来的人,没有理由做那一无是处之人,她已经没有了强劲的身体与敏捷的身手,若是连这一点点的洞察力她都没有了,她也该无颜活在这世上了。
冬暖故打量着眼前男子的同时,男子也在看着她,依旧是那微冷中似带着隐隐哀伤的眼神,仿佛要从冬暖故身上看出来什么一般,却又让人在他眸中捕捉不到其他的情感。
这也是一个习惯隐藏且善于隐藏自己心思的人,这必是一个心思缜密的人。
“此地简陋,无以隆重款待,姑娘舟车劳顿数日,稍作这歇息,饭菜稍后上来。”男子略略收回打量着冬暖故的目光,对她做了一个“请坐”的动作,“姑娘请坐。”
他说的是“姑娘”,而非“夫人”,好像他不知冬暖故已嫁做人妇,又像他有意这般称呼似的。
冬暖故不介意,因为她没有从对方的这一声称呼里听出什么异常来,礼貌客气地向对方道了一声“多谢”后,在身旁的石凳上坐下了身。
少顷,一名身材高大健硕,年纪将近而立的男子提着两只食盒走了过来,向那黑袍公子恭恭敬敬地躬身垂首后,将食盒放到了石桌上,打开盒盖后将里边的饭菜一一端了出来。
菜色很简单,不过是一些家常菜,倒真像男子方才所说,没有什么特别的款待。
就在那中年男子将食盒里的菜端出来放到石桌上时,黑袍公子缓缓张口了。
“姑娘喜饮酒,还是饮茶?”男子声音沙哑偏冷,态度淡淡。
明明是他请冬暖故前来这竹林深处,却不见他对冬暖故这个客人有任何热情,更多的是冷淡。
而冬暖故至始至终都是平平静静的,他请她来,她便来了,不问任何问题,也没有任何怀疑推却之意,就像她心中对眼前的人眼前的事根本没有任何疑问一般。
她是足够的淡然冷静。
冬暖故默了默,道:“酒吧。”
只见那黑袍公子似答非答道:“倒是和他不一样。”
冬暖故看着黑袍公子,眸光微沉。
只听男子朝送菜上来的男人吩咐道:“锦东,备壶温酒上来。”
“是,主上。”男人恭敬应声,转眼便不见了他的身影,可见其身手及速度远超于常人。
冬暖故沉默着,没有说什么也没有问什么,就像她当真没有任何疑问般。
“不知姑娘可听说过‘夜阁’?”锦东退下后,黑袍男子看着面色平静的冬暖故,淡淡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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