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暖故坐在马车里,马车在疾驰,车厢却只有些微轻轻的摇晃而已,坐着并不让人觉得难受。
车厢不大,却有软座靠枕,茶水糕点。
冬暖故就坐在里侧的软座上,手脚自由,并未被束缚,看着面前的糕点,听着砸砸的车辙滚动声,眸光阴阴沉沉。
她想到了司季夏,想到他苍白的面色,她心中总觉不安。
见不到她,他会怎么样,冬暖故想象不出来,抑或说她不敢胡乱想象。
身处现下的情况之中,不是她大意,也不是她不够警惕小心,只是她完全没有想到而已,没有想到,出现在她面前的,是羿王爷,远在南岭的羿王爷。
她不是没有想过羿王爷会派人来将她带回去,只是没有想到已经许久许久不曾踏足京畿的他竟会亲身前来,并且,亲自动手。
她本可以不受钳制,然当时她手中已拿着了司季夏放在柜中的包袱,柜中的两只包袱在司季夏眼里似乎很重要,她不能让羿王爷注意到那两只包袱,她宁愿受伤,她也不会让谁人碰她的平安,哪怕是他的东西,也不行。
她也想过在途中伺机逃跑,姿势暂时还觅不到时机,便只能等等,再等等。
她现在也还没有能脱逃的胜算,她没有内力武力,唯一防身用的小银也被羿王爷一剑削掉了脑袋,她不是傻子,没想过在这种时候与羿王爷及十数身手不凡的影卫较量,就算她是傻子敢较量,也没有较量的本事。
她这个身子,就是个弱小的存在。
随着马车行驶得离京畿越来越远,冬暖故觉得自己的心愈来愈静不下来,这是从前的她万万不会出现的情况,就算面临死亡,她也能冷静自如。
然现在的她,不能,她的心住进了一个人,就再也不能无谓生死,她想着他,心中想着的每一件事都与他有关。
想着想着,冬暖故忽然想起了一句话,她曾对司季夏说过的话,司季夏也答应了她的话。
她说,倘有一天她不见了,他一定要记得把她找回来。
他答应了。
她知道,平安答应了她的事情就一定会付诸行动,就算她无法逃离现下的境地,她的平安也一定会来找她,把她重新带回到他身边。
但是,前提是她的平安一定要完好无恙,一定。
冬暖故闭起眼,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
就在这时,一直坐在马车里另一张软座上的男子捧着茶杯,轻呷了一口温热的茶汁,不疾不徐道:“世子夫人是在担心京中的世子,还是在思考如何从本王手中逃走?”
说话的,是羿王爷,他竟是与冬暖故同坐一辆马车亲自看着她!
“王爷亲自来请暖故回去,现下还亲自陪着暖故,当真让暖故受宠若惊。”冬暖故轻轻一笑,睁开了眼,看向神色冷淡的羿王爷。
“世子夫人不必受宠若惊,因为世子夫人有本事,所以本王看得起世子夫人,本王的眼里从不容无用之人。”羿王爷非但不否认不拐弯抹角,反是坦荡承认,将手中茶盏放到了手边的小几上,“本王本可不必自己亲自走这一趟,不过本王想了想,觉得世子与世子夫人这一走似乎就不会再回到羿王府,所以本王还是决定亲自走这一趟为好,以免出了什么差池。”
冬暖故沉默,只静静看着羿王爷,面色亦是平平静静的,心下却有些诧异,诧异于羿王爷竟知晓她与司季夏不打算再回羿王府,他们并未露出任何马脚才是。
“世子此刻定是在想本王如何知晓你们的打算,可对?”羿王爷看也未看冬暖故,却猜得到她心中所想。
“暖故的心思瞒不过王爷。”冬暖故并未否认也未遮掩。
“因为啊……”羿王爷将头轻轻往后一靠,靠在了轻轻摇晃的车厢声,晃得他的声音似乎一颤一颤的,“本王的王妃死了,就死在世子的眼前。”
段晚晴死了!?冬暖故眸中有震惊一闪而过。
难怪,难怪平安去见了段晚晴后情绪波动那般大,原来……竟是段晚晴死了……?
“母亲死了,王爷身为父亲却还在不是么,羿王府是世子的家,天下可从没有儿子不回家的道理,王爷不觉得自己多心了么?”冬暖故眸中有浅笑,眼眸深处却是淌着寒意,带着试探。
“世子夫人的话说得自是无错。”一向冷肃的羿王爷今夜似乎很有与冬暖故闲谈的兴致,“不过——若是一个从来都不能称之为‘家’的地方,世子夫人觉得,还有谁会留恋?”
“自是无人。”冬暖故答。
“呵——”羿王爷忽尔轻轻笑了起来,“本王从未将谁人当过本王的儿子,世子也好,小王爷也好,羿王府之于小王爷而言,是荣光,之于世子而言,不过是牢笼而已,一旦出了这个牢笼,又有谁想再回到牢笼里?”
“王爷为何这般说?”冬暖故明知故问。
“世子夫人心思聪慧,自当知道本王为何这般说,不过世子夫人既然问出口了,本王又岂有不回答的道理?”羿王爷似乎心情不错,竟是有问必答,就算他根本就没有回答的必要,“本王膝下只有两个儿子,不过本王知道,他们身体里流着的,都不是本王的骨血。”
冬暖故面色不改,似乎早就知道了事实一般,而此时的羿王爷也不在意她知晓还是不知晓,只不疾不徐地接着往下说,这在任何人身上明明都是一件耻辱得难以启齿的事情,然在羿王爷口中,却像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一般,“小王爷是本王的侍卫长与本王的侧妃私下媾和而来的,他们以为本王不知,本王不过是留着他们有用,不过一个野种而已,留着也无妨,不过只要他们的心敢有一点点歪扭,地狱是他们的最好去处,否则世子夫人认为自己能这般轻易地就处理了小王爷?”
羿王爷说着,又端起了手边小几上的茶盏,马车在微微摇晃,他的身子也在随着马车微微摇晃着,然他手中茶盏里的茶汁却是丝毫未动,平静得就像是一面镜子,可见他的内力及身手必然不凡。
冬暖故没有插话,只是静静等着羿王爷呷了一口茶汁后接着往下说,然她掩在宽袖下的手慢慢地握紧,因为她知晓羿王爷接下来的话必与司季夏有关,她虽未问过司季夏任何关于他的一切的问题,但是她想知道,想知道关于他的一切,不管是他亲自说,还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
“至于世子,本王早就在他回到王府的那一天知道他不是本王的儿子,他不过是本王的王妃不知从哪处找回来的替代品而已,不过她不说,本王也不问,也不打算查,她既然想这么做,便让她这么做吧。”
“她既然想欺瞒本王,本王也不介意陪她演演戏,只不过与本王无关的人或事或物,生死也皆与本王无关。”
冬暖故知道,羿王爷这后一句说的是司季夏,因为他的不在乎不介意与不戳穿,司季夏在那个寂寥的小院里度过了十二个春夏秋冬,受了整整十二年的欺辱谩骂。
冬暖故的双手忽然紧握成拳,眼眸深处的寒意几乎要迸发出来,然她终是忍住了,因为换个角度想,她或许应该庆幸。
庆幸羿王爷只是放任他不管,而不是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就将他杀死,将这个随时都有可能给他名声抹黑的孩子杀死。
而羿王爷将平安留下而不是将他杀死,又是因为什么?
“王爷之所以由着王妃这么做并且留下了世子,是因为在王爷心中,是有王妃的吧。”除了这一原因,冬暖故觉得没有任何男人能容忍自己的妻子欺瞒自己整整十二年。
“呵呵,是吗,世子夫人是这样认为的吗?”羿王爷又笑了,笑得很轻很轻,似乎还带着些自嘲,然在他那张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笑过了的脸上,便是笑容也都显得阴阴冷冷的。
“是。”冬暖故点头。
“那世子夫人认为,王妃在本王心中的这个位置,是出于本王对她的恨,还是对她的爱?”羿王爷抬眸,看向冬暖故,这算是他自冬暖故上到这个马车来后第一次睁眼看她。
冬暖故并未避开羿王爷的视线,反是直视着他的眼睛,而后不慌不乱道:“王爷自己心里已很是明白自己对王妃的感情,又何必再多此一举问暖故一回?”
“多此一举?呵……的确是多此一举,如今似乎不管做什么,都是多此一举了。”羿王爷依旧在笑,笑容里的自嘲更浓了一分,“本王一直以为本王是恨她的,因为本王曾经爱过的人不是她,可是不知是从何时起,这种恨就变了味道,是在棘园里听她抚琴的时候?还是在看到她卧病不起的时候?还是看到她在水牢里笑着喊本王名字的时候?呵……”
“可当本王清楚自己心中这种奇怪的感觉究竟是什么感觉时,却已没有人再稀罕本王的这种感觉了,可笑,本王当真可笑。”
“二十年过去了,她以为本王还是依旧放不下当年的事情,其实本王早就放下了,只是她不知道罢了,这么多年来一直放不下的,只有她自己而已。”
“不过如今她就算放不下也已经不重要了,她终是选择了一死了之,呵,呵呵……”
羿王爷又收回了目光不再看冬暖故,像是自说自话般,说着一个已经不重要了的故事。
羿王爷话罢,敛了嘴角的笑容,昂头将已经温凉的茶水一饮而尽。
冬暖故依旧是那副静静淡淡听他自说自话般的模样,待他将手中已然空了的茶盏放回到小几上时,才开口平静道:“王爷这般将心里的话都告诉了暖故,是笃定了暖故这条命永远也逃不出王爷的手心了么?”
“或者说,王爷想在利用完暖故后就取了暖故这条命?”
“世子夫人果然聪慧,死人的嘴是最严的,本王相信世子夫人死了之后也一样。”羿王爷语气平平,仿佛他在说的不是一条人命,而是比蝼蚁还不如的东西。
“王爷既然已经计划好了要暖故的命,就不怕暖故不好好帮王爷把西山上的王蛇们处理掉?”冬暖故面色不改语气不改,似乎生命于她来说可有可无。
“这个担忧自然会有,不过若是世子夫人不好好帮本王取得西锤岭的话,本王不保证世子会有什么三长两短。”羿王爷的眼神忽然变得阴冷,看向冬暖故。
冬暖故的眼神也瞬间冷了下来,只听羿王爷继续道:“本王能不动声响从右相府带走世子夫人,世子夫人就该相信本王有本事随时取了世子的性命,世子夫人相信吗?”
“暖故信。”冬暖故相信,相信这个敢于藐视王权的羿王爷有这个本事和实力,就算平安的身手再怎么强,可他毕竟只是一个人,他随时都可能倒下,更何况,京中还有个让人猜不透的楼远,以及那夜对他们进行刺杀的黑衣人背后的人。
平安,平安……
冬暖故将双手捏得紧紧的,紧得指甲都嵌进了手心里。
“那世子夫人便好好休息着吧,这一路去往西山可不会停下住宿。”
“多谢王爷关心。”
冬暖故说完,稍稍矮下身子,靠着软枕闭起了眼睛。
眼睑之下,无人看得见她眼眸深处的阴冷。
敢威胁她的人从不会有好下场,她这个身子再弱小又如何,对方是连王权都无所畏惧的羿王爷又如何?敢用平安的性命来威胁她的人,她必让其尝尝什么叫生不如死!
西山是么,正合她意!
那么这一路,她便先好好地养足精神。
南碧城,王城,太子府。
一个身材颀长头发梳得整齐的红衣锦袍男子正坐在太子府的偏厅里,背对着敞开的且未挂着棉帘的厅门,一脚正搭在身旁的圆凳上,正对着面前一大桌酒菜吃吃喝喝。
宽大的圆桌上摆满了形色味俱全的菜肴,不下二十道菜,而吃的人只有红袍男子一人,并且在他身旁陪着的不是太监或者宫女,而是一名四十二三的中年男人,这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太子妃的生父,太子的准丈人,工部尚书吴大人。
只见着吴大人时而给他夹菜时而给他倒酒,说是陪,倒更像是伺候。
太子司郁昭走过来时,吴大人正在帮红衣男子满上一杯酒,男子也不客气,吸溜一口全部喝完,赞了一声“好酒”,将酒杯扔还给了吴大人。
吴大人要再给他把酒杯满上时,看到了正跨进门槛的司郁昭,忙将手中的酒壶放下,站起了身,恭敬道:“太子。”
红衣男子像是没有听到吴大人的话一般,莫说站起身向司郁昭见礼,便是连头都没有转一转,依旧在自顾自地吃吃喝喝,见着吴大人没有帮他倒酒,他便伸手抓起酒壶,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满足地咂了一口。
司郁昭看着男子的背影,细长的眼中满是阴佞,面上有隐隐的怒意,却是没有发作,而是缓缓走到男子对面,隔着面前的桌子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男子像是这才看到司郁昭一般,将手中啃到一半的鸡腿叼在最里,而后用油腻腻的手将掰了面前烤全鸡的一只鸡腿放到司郁昭面前的一只被他吃空了而摆到对面去的碟子里,笑眯眯道:“哟,太子来了啊,来来来,吃鸡腿,这鸡腿味道不错,不愧是御膳房做的,够味儿。”
司郁昭眸中的阴佞更浓重了一分,微微垂眸,看着自己面前那只油滋滋的烤鸡腿,轻轻一抬手,将鸡腿连带着盘子扫到了地上,瓷碟碎裂,发出啪的一声,惊吓了吴大人,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样。
男子停下了啃鸡腿的动作,看着司郁昭。
只听司郁昭冷冷问道:“你今天进宫做什么了?”
“进宫?”男子依旧笑眯眯,“从未进过王宫,自然是去玩了。”
司郁昭眸中立刻掀起骇浪,杀意陡起。
“这种事情,太子忍了那么久,何必在乎这一天两天的,不怕偷鸡不成蚀把米吗?”男子似乎根本就不在乎司郁昭是什么反应,继续啃鸡腿,“总要让我先摸清对方情况再行动。”
司郁昭盯着男子,沉默良久良久。
最后,他竟是站起身,走到男子身边,亲自给他满上了一杯酒,阴阴笑道:“本宫希望,你真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冰刃。”
男子但笑不语,很是受用地喝了太子为他倒上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