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沉,黑压压地压在南碧城上空,似乎抬手就能触碰到顶上的黑云,好似在酝酿着新一轮的风雪一般。
冬暖故与司季夏之间,谁也没有多提今夜发生的事情一句,司季夏坐在桌边看向楼远借来的书,冬暖故则坐在他身旁为他将他斗篷上破开的一道小口子缝上。
斗篷上的口子是今夜与来袭的黑衣人交手时划破的,破在肩膀处,口子说大也不算大,说小也不算小,只是斗篷是深灰色的,缝补得好的话,也不会很明显,倒不是冬暖故非要做这缝补的事情不可,只是他们来京司季夏只拿了两顶斗篷而已,今晨陶木洗去了一领,便只剩下这一领了,这个时辰布庄与裁缝铺已打烊,就算有银钱也买不到,不过倒是可以劳烦春荞或者秋桐,只不过冬暖故不想因这等小事去劳烦别人罢了,是以她从屋里找出针线后便自己动手了。
因为要缝补斗篷,是以此时司季夏身上并未披着斗篷,他坐在凳子上,能清楚地看到他空荡荡的右边袖子垂在他身侧,而冬暖故就坐在他右侧,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手里的书,面上不曾有紧张或者慌乱。
习惯了有一个她在身旁,司季夏渐渐已不会因为将自己的残缺曝露在冬暖故眼前而紧张慌乱,冬暖故也几乎不去注意他的残缺,在她眼里,他和正常人没有任何差别。
司季夏的斗篷被冬暖故放在腿上,只见她一手捏着细细的绣花针一手捏着细细的黑线,穿针引线再在线尾打好结,这一步她做得挺是顺利,于是她将斗篷上那破开的口子捏合在手里,开始一针一线极为认真都缝补起来。
冬暖故的眉心本是舒展着的,渐渐的,她的眉心愈拧愈紧,不过一道不足两寸长的口子而已,她补了一盏多茶的时间还没有补好,只见她补上了又拆开,拆开了又再补上,反复几次,最后只见她手里的绣花针都快要被她捏弯了,她还是没能成功地将那口子给缝补上。
冬暖故忽然就恼了,一恼之下不小心将那口子拉扯了一下,紧着便听到一声布帛破开的轻微刺啦声。
冬暖故看着那在她手下非但没有缝合上反而变得更长了的口子,愣住了。
司季夏正用拇指挑开书页于看下一页,忽听得这刺啦一声,抬眸看向了冬暖故。
冬暖故一手拿着斗篷一手捏着被她捏得半弯了的绣花针,也正抬起头来看司季夏,见着司季夏正在看她,忽然有些尴尬,不自在地笑了笑。
司季夏的视线从冬暖故面上移到她手中的斗篷上,见着那更长了的破口子以及已经缝了一半的七歪八扭的针脚,有一瞬间的怔愣,而后将手中的书放下,向冬暖故伸出了手,柔声道:“阿暖,我来吧。”
他倒是没有想到他的阿暖原来连缝补衣裳都不会,让她缝补这破口倒是为难她了。
冬暖故看着司季夏带着一层厚厚茧子的手,有些诧异,“平安你会?”
司季夏微微点了点头,“会。”
一个人住得久了,还有什么是不会的?
冬暖故将自己已经缝了一半的七歪八扭的线用剪子剪开,重新给针穿上线正笨拙地在线尾打上结时,只听司季夏又道:“我来就好。”
冬暖故只有一瞬间的迟疑,先将线剪断,才把针连带着线递到司季夏手里,只见司季夏用牙齿咬住线尾,手捏着绣花针,快速地翻转了几下手腕后,线尾处已是一个整齐的结打好了,比冬暖故两只手打出来的那歪歪扭扭的结不知好看上多少倍。
“用我拿着么?”待司季夏在线尾打好了结后,冬暖故将斗篷移到了他面前,司季夏没有拒绝,只道了声好。
然冬暖故捏着那破口子好一会儿还不见司季夏动手,不由抬眸看他,只见司季夏有些无奈地微微一笑,“阿暖拿反了。”
“反了?”冬暖故不解,不就是这样么,怎么会反?
“将里边那一面翻出来。”司季夏将针放到桌面上,正要将斗篷的里面翻出来,冬暖故已先他一步做了,司季夏便将针重新拿起,微微点头,“嗯,针脚要缝在里边,这般就算是缝补过也不会太明显。”
这是小时候坐在阿娘身边看阿娘给他补衣裳时阿娘说的,当时阿娘说他不用学这个,说现在有阿娘以后会有姑娘来帮他做这些事情的,只不过到后来他也还是学会了,也必须学会,就算他只有一只手。
司季夏将拇指微微顶在绣花针上,将被冬暖故捏弯了的细针给顶直回来,而后将尖利的针尖穿过布帛,慢慢将那到破口子缝起来。
与冬暖故不同,司季夏的每一针每一线都走得很平稳很细密,不偏不歪,像是他早就习惯了做这样的事情一般。
为了不让他弓着脖子,冬暖故将斗篷举得微微高些,以让他缝得方便些。
不知怎的,看着司季夏穿针走线的模样,冬暖故忽然觉得眼眶有些涩,声音轻轻道:“平安竟会针线活。”
“嗯。”司季夏只轻轻应了一声,手上的动作稍微顿了一顿,默了默后道,“如果不用阿暖帮忙,我会用脚。”
似乎知道冬暖故想知道什么一般,不待她问,司季夏便先告诉了她。
冬暖故捏着斗篷破口子两侧的手紧了紧,并未说话,只定定看着司季夏走完最后一针,而后单手就能轻而易举且迅速地打上结,冬暖故则伸手去拿剪子,将剩余的线剪断,翻过斗篷的正面来看,只见被缝合的地方整整齐齐看不见针脚,若是不细看,倒极难看得出缝补过的痕迹。
“比我缝的好。”冬暖故将斗篷在手中轻轻一抖,朝司季夏浅浅一笑,而后边将斗篷边慢慢叠起边缓缓道,“以后这种事情换我来吧,你为我做饭,我为你洗衣缝补。”
冬暖故语气很平静,她不过是在说一件于任何人来说都极为寻常的话而已,而正是这样一句极为寻常的话,让司季夏险些将手中的针又捏弯。
冬暖故折叠好斗篷再抬眸看向司季夏时,只见他正眉眼柔和地看着她,嘴角扬起温柔的浅笑,“好。”
“睡吧,时辰不早了。”明天指不定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好。”
才躺到床上未有多久,冬暖故便觉倦极,靠在司季夏怀里,沉沉睡了过去。
司季夏拥着冬暖故,将下巴轻搭在她头顶,而后轻轻将她从自己怀里移开,坐起了身。
许是因为司季夏坐起身以致被子里涌进来凉风的缘故,冬暖故瑟了瑟肩膀。
司季夏坐起身后并未急着下床,就那么静静坐着不动,眼睛看向屋门的方向,良久,他都没有掀开被子下床去,而是重新躺了下来,重新将冬暖故拥进怀里。
翌日,冬暖故是在司季夏轻柔的声音中醒来的,她醒来时看见司季夏已经穿戴整齐,正坐在床沿看她,窗外的天已经亮了,只是光线有些灰白。
“辰时了,阿暖。”司季夏坐在床沿,看着冬暖故因着被子里的温暖而红润的双颊,让他不由自主伸出手用拇指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该起了,洗漱水已经打来了。”
冬暖故闭了闭眼,而后才慢慢坐起身,司季夏则是收回手,转身出屋去了。
就算是了同床共了枕,司季夏还是没有习惯在旁看着冬暖故穿戴衣裳,冬暖故知道他不自在,随他了。
只是冬暖故在坐起身时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她从不是会睡得很深的人,为何方才平安起床时她一点感觉都没有?
或许是与他在一起太过心安的缘故吧。
冬暖故穿戴洗漱好并与司季夏用了早饭后,一到巳时,便见春荞踏着轻却稳的脚步来了,她的手上还捧着崭新的衣裳,向冬暖故与司季夏微微垂首以示见礼后,朝他们客气道:“奉爷之命,稍后由我带世子及八小姐进宫赴宴,爷让我准备了这些新衣,让我来问问世子及八小姐可要换上?”
楼远的言下之意可真是再明显不过,觉得他们太过寒酸么?
冬暖故淡淡一笑,拒绝了,“不必了,怎样的人便是怎样的人,一件外皮而已,换与不换于我夫妇二人来说并不重要。”
换上新衣能如何?不换又如何?不过旁人眼光而已,若是在意的话,只怕她早就没脸活在这世上了。
冬暖故说完转头看了司季夏一眼,只见他神色淡淡,也丝毫没有换衣裳的想法,春荞也不强求,将手中的衣裳交到了跟在她后边的婢子手里,才又道:“既是如此,那世子与八小姐便随我进宫吧,王上身子抱恙不能行晚宴,是以小宴定在了中午,现在出发时间正好。”
“那便有劳春荞姑娘了。”这次说话的是司季夏。
春荞不再说什么,只领着他们往府外的方向走,陶木没能跟去,便留在了小院中。
小宴设在昌明殿,而进宫的马车只能停在车马场,再从车马场走到昌明殿。
从车马场走到昌明殿要将近半个时辰时间,而在宫中有资格乘坐软轿或者步辇的,只有皇室中人,其余之人,就算高高在上如左右相,下了马车后也只能走路。
当然,除了王上特邀之人也是例外,譬如诡公子。
因为今儿这皇家小宴的缘故,宫中今日的车马场停满了各式各样的马车,或大或小,或平常或华贵,陆陆续续从车马场离开的官员及其家眷更是锦衣华服,说是“小”宴,只怕并不小。
朝中官员几乎都相互认识,就算不相识,平日里打过无数次照面也自当认得谁与谁,是以当冬暖故与司季夏出现在车马场时,难免引周围之人的注目,或指点或猜测。
也有不少人认得春荞,因为楼远不管去何处都习惯把她与秋桐带在身边,是以便有平日里看楼远不顺眼的官员走了过来,鄙夷地看了冬暖故及司季夏一眼后才去看春荞,用一种古怪的语气问道:“这不是右相大人身边的春荞姑娘吗?春荞姑娘今儿个怎的不见跟在右相大人前后了?还有这两位……平民,莫不是右相大人请来赴宴的?这可是王上招待北霜国使臣的皇宴,右相大人居然敢私自请人来赴宴?”
“春荞见过林大人。”忽然有人上前来一股脑儿抛出一连串问话,春荞面色丝毫不改,似乎早已对这样的情况见怪不怪,只礼貌地向那三十来岁的男子行了个礼,不慌不乱客客气气地回了他的话,“这两位是王上请来赴宴的客人,并非右相大人私自邀请,因为右相大人先行进了宫,是以让春荞来带这两位客人进宫。”
春荞的一句“王上请来的客人”让周围的人都惊诧了,王上卧病在榻几乎将决事权都交到了太子手中已鲜少过问朝中事满朝皆知,更何况是请人赴宴这种小事,倘真是得王上请来赴宴,那便证明这两人绝不是普通人。
那他们是何人,竟能得卧病在榻的王上相邀!?
春荞见男子怔愣,道一声“林大人,春荞还有事在身,先行告辞”后,不再理会他,也没有理会旁人的眼光,而是转头看向冬暖故与司季夏,向他们做了一个“请”的动作,道:“世子,八小姐,请随我来。”
冬暖故瞧也未瞧旁人一眼,与司季夏并着肩,跟在春荞的脚步后离开了车马场。
“世子……八小姐……?”
“难道是羿王府的世子!?听说了羿王世子近几日在右相府做客。”
“王上竟请他们来赴宴!?”
正在离开车马场的司季夏与冬暖故好似充耳不闻般,在斗篷的遮挡下,司季夏握住了冬暖故的手,虽轻,却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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