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陵郡,罗城镇,与青碧县相距不远,快马加鞭一个多时辰可到。
罗城多山,山上多竹,风一吹,竹林便哗哗作响。
今夜的夜色暗沉得有些可怕,山上的风也大得有些可怕,刮得漫山的竹子都深深地弯了腰,风声呼呼地刮过竹林间,卷起鬼哭狼嚎般的声音。
夜有些诡异。
有一道黑影如飞鸟一般就在这诡异的夜里自掠进罗城山上叠叠密密的竹林。
林子愈往里竹子与竹子间的距离愈近,林间的竹子就显得愈密集,在狂做的夜风中动摇西摆,像一只只乱舞的手。
当黑影正要穿过这片如狂舞之手的竹林时,林子四面八方忽然有利箭朝黑影疾射而来,密密麻麻,直像编成一张密密的网,好似要让那黑影无处可逃!
然,只见那黑影一俯一仰一压一侧身间竟如一只动作迅捷的飞鸟尽数避开了箭网,并且毫发无伤!
一切就发生在弹指之间,当黑影落地时只听那数十道利箭“叮叮叮”地射入林中的竹子杆上,竟是每一支箭都将竹子身杆洞穿,可见这射箭之人臂力有多惊人可怕。
“什么人竟敢擅闯夜阁重地!?”竹林里,不见人影只闻冷肃的声音在林间响起,似自四面贯耳,又似从顶而盖,震得林间竹枝簌簌作响,不难听得出这是一个内力浑厚之人,竟让人辨不出他究竟在竹林的哪一个方向。
只待那冷肃的声音才落,只见黑影右手朝林子的东北向轻轻一甩手,一柄两指宽的短小匕首离开他的指间,飞快地没入了林子的东北方向。
刹那之后,有一道人影从林子的东北向掠出来,掠到黑影面前,双手拱在身前朝黑影深深躬身,语气恭敬又带着紧张道:“锦东不知公子到来冒犯了公子,还请公子恕罪!”
这是一个年纪将近而立的男人,身材高大健硕,听得出他就是方才发出那冷肃之声的人,也由此可见黑影的内力极高,因为黑影根本无须反应便知方才那道冷肃的声音来自哪个方向。
只见此刻自称锦东的高大男子不仅在黑影面前态度恭敬,更是微弓着背双手捧着黑影掷出的小匕首将它呈给黑影。
黑影并不应声,只抬手收回了锦东呈在双手上的小匕首,收回袖间,只听锦东又恭恭敬敬道:“锦东这就领公子进去见主上!”
“不必了。”只听黑影开口了,声音冷得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温度,似乎就连北山上的寒水都没有这么冷,就像一把冰刃,随时都有可能取人性命一般。
锦东立刻不敢再往前一步,只敢退到一旁躬身垂首,“是,公子。”
黑影不予理会,径自往竹林深处走,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深处,锦东才敢抬头,身子一掠,重新隐匿在竹林间。
竹子叠竹子的林子深处,坐落着一幢两层竹楼,竹楼前还有池子茅亭,石桌石凳,竹楼旁还栽着几株正开着花的梅树,不难看得出这竹楼的主人还颇有些情趣。
与其说这是竹林深处,不如说这是竹林最中心更为确切,因为竹楼以及两侧不是山石也不是断崖,而还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竹林,这竹楼所在处就是这叠叠密密竹林最中心的一片空地。
只当黑影才走到竹楼前的茅亭时,竹楼里传来男子略显沙哑的轻笑声:“呵呵……原来是诡,我还当是谁竟能活着闯到这儿来,正巧我温了酒,正愁没人与我饮一杯。”
脸扣无脸黑色面具的诡公子听到竹楼中男子的声音并未有分毫诧异,只轻轻一点脚,根本无需走竹梯便来到竹楼二层居中一间屋子的门扉前,抬手推开了微掩的门扉。
屋子并不算大,只在落地而开的窗边点了一盏灯,是以并未能将整间屋子照亮,也让人看不清整间屋子的摆设,只隐约看得见屋里的摆设很是简单而已。
落地而开的窗户前摆着一张竹子做的矮桌,矮桌四周各摆着一张圆形蒲团,桌上除了放着灯盏外还放着两只小小的酒坛,一只小陶炉,陶炉上放着一只双耳陶锅,只听锅里有咕咚咕咚的水声,还有水汽从锅盖的边沿冒出来。
面对着屋门跪坐在矮桌前的是一名身穿黑衣长袍的年轻俊美男子,衣袍的领子很高,将他的脖子遮得颇为严实,男子年纪约莫二十三四,微弯且细的眉毛让他看起来没有过多男人的阳刚之气,反是多了一分女子的阴柔之美,因着这一双眉,使得他有些细长的眼眸看起来也柔和了许多,肤色偏些微的麦色,若非他低沉沙哑的声音与那双宽大且连布满细小疤痕的手,只怕说他是女人都无几人会怀疑。
或许这天下间无几个人知道名震全天下的夜阁之主竟是如此年轻,夜阁是一个网罗天下消息的组织,这天下间没有夜阁查探不到消息,只要你出得起足够的银钱,就能从夜阁手中得到你想知道的消息。
除此之外还听闻夜阁是一个高手云集的杀手组织,与买消息一样,只要你给得起金银,夜阁就能为你除掉你想除掉的人,并且,出手无声,杀人无息。
江湖中人无人敢惹夜阁的人,就是连宫中贵族有时都会请出夜阁的人,然世人只知夜阁之主是一个名叫子夜的男人,至于其样貌如何年岁几何无人知晓,就如同那神出鬼没的诡公子一般,夜阁之主在世人眼中也是一个谜。
“诡你可是从来不曾踏足我这个地方,道是不想与我扯上过多的关系。”子夜看着正朝他这儿走来的诡公子,微微笑着继而伸手打开陶锅上的盖子,顿时只闻香醇的酒香逸散,眼神却是一直停在诡公子身上,“不知今夜是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情竟使得诡赏光我这个粗陋之地?”
诡公子并不答话,只是走到子夜对面,隔着方桌在地上的蒲团上跪坐下,子夜拿起陶锅里温燉着的小酒壶,先给诡公子斟上一杯,将酒盏放到他面前后才为自己也满上一杯酒,“百年老酒,尝尝味道如何。”
诡公子并未捧杯,似乎看也不看那酒盏一眼,隔着他脸上的无脸黑色面具无人看得到他的容貌,更看不到他的神情,只听他终于冷冷开口,“让你帮我查的事情,我要结果。”
“虽说我夜阁可网罗天下大小消息,却也不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探子,你昨日未时过半才传来的信,今日寅时就想要答案,是不是太强人所难了些?”子夜听了诡公子那声音冷得能剔骨的话,非但不恼,反是轻轻笑了起来,“况且我夜阁的规矩你知道,你只能从我这儿买一个人的消息一次,我已经为你破过一次例,你这是还要我再破例一次?”
“这是你的事情。”诡公子的声音依旧冷冷的,因着有面具的遮挡,他冰冷的声音听起来如在幽谷里回响,明明近在眼前,却又感觉遥远,“与我无关。”
“呵呵,诡你与我相识也有八年了,对你来说,八年之交还比不过一个女人的消息重要?”子夜不笑了,只紧紧盯着诡公子面上的无脸面具,沙哑的声音低低沉沉的。
“我与你之间没有任何交情。”回答子夜的只是毫无感情的一句话,冷得好似能击碎人心,“只是相识八年而已,你我之间,只是交易,夜阁从我这儿得到的,足够我买上千万条消息。”
只见子夜深褐色的眼眸里似有一抹悲哀一闪而过,旋即又轻轻笑了,“或许天下人不知道原来能拯救疾苦的神医诡公子是如此无情的一个人。”
“天下苍生,与我无关。”诡公子的态度始终与子夜面上的神情形成极大的反差,“我今夜来只要我想要知道的事情结果。”
“你一定要知道?”只听子夜的声音忽然变得幽幽,诡公子没有动他那一盏酒,子夜也迟迟没有喝他捧在手里的那一盏酒,“我说了夜阁有夜阁的规矩,也不可能在短短半天时间内给你查得出个所以然。”
诡公子沉默了,不再说什么,而后抬起左手端起面前桌上的酒盏,右手将脸上的面具从下方稍稍往上掀,将酒盏里温热的酒一饮而尽。
而就在他的左手才堪堪握住酒盏时,子夜倏地拧起了眉心,盯着他的左手颇为震惊地问:“你受伤了!?”
诡公子不答,只将喝空了的酒盏放下,子夜拧起的眉心还没有舒展,只是将目光移到他脸上的面具上,“什么人竟能伤得了你?”
“小伤,无事。”诡公子用右手将面具重新扣好,作势站起身,“既然你为难,那我就不叨扰了,告辞。”
就在诡公子站起身的瞬间,子夜端着酒盏的手突地一晃,只见他将酒盏放回桌面上,也跟着站起了身,却是在诡公子转身就要离开时才唤住他,“诡。”
诡公子没有打算驻足的意思,只是朝着屋门迈出了脚步,只听子夜那低沉沙哑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你一而再地想要知道关于羿王世子夫人的事情,她对你很重要?与你这些年一直在找的那个人一样重要?”
诡公子迈出的第二脚突然顿住了,虽是背对着子夜,却难掩他周身散发出的冷厉之气,声音更是冷得好似要捅进子夜的身体一般,“与你无关。”
子夜似还想说什么,只听他身后落地而开的窗外竹林哗的一声响,他欲言又止。
诡公子冷冷吐出这四个字后继续迈开了脚步,眼见他已经打开了掩阖着的屋门,子夜又一次唤住了他,“诡,等等!”
“阁主还有何事?”诡公子也再一次驻足,却是依旧背对着子夜,没有转身看他一眼的意思。
“右丞相楼远又在找诡公子了,这一次你还要不要去?”子夜看着他的背影,眼角有哀伤,将右手拢得有些紧。
诡公子默了默,才道:“我一个月后会出现,至于你想要什么作为出诊金,自己与他开条件。”
“明日……你想知道的事情就会有答案。”子夜微微一笑,声音竟有些涩。
“多谢。”诡公子只无情无感地道了一声谢,迎着湿冷的夜风消失在了茫茫青竹林海间,也消失在子夜的视线里。
子夜定定看着大开的屋门外的浓浓夜色,眼底的那抹哀伤忽的尽数漫了上来。
就在这时,一道身材高挺的黑影从他身后的茫茫竹林里跃了进来,擦过子夜的身侧走往屋门的方向,抬手将打开的屋门阖上,隔断了夜风,也隔断了子夜的视线,而后那道黑影才慢慢往子夜的身边走去。
靠近了火光,黑影的面容瞧清了,是一个五官线条冷硬的二十*岁的男子,面上神情也是冷硬的,若非他在走动,他那神情简直就像是一尊石像。
直到男子走到子夜身边,他脸上那冷硬的神色才似乎柔和一些,声音虽然如他的面色一般冷硬却带着隐隐的温柔,对子夜道:“他不会来了,取下来吧。”
“师兄。”只听子夜黯哑一声,目光却还是看向屋门的方向,“我还以为他是记得他说过的话来与我一起品酒的。”
男子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子夜身边。
良久,子夜才慢慢收回视线,一边抬手摸向自己被高高的衣领包裹着的脖子,只听“咔”的一声轻响,一条巴掌大小的弧状铁制条状物出现在他手中,长短正好是能勒围住他脖子的长度。
“羿王世子的夫人,真的对他很重要?重要得值得他亲自到这儿一趟……”子夜的声音有些悲怆,而她说这句话时让他身旁男子垂在身侧的双手蓦地轻轻颤了颤。
只因此刻他的声音不再是低沉沙哑的,而是柔和如山泉潺潺,哪里还是男人的声音,分明就是女子才会有的声音!
窗外的竹林还在夜风中沙沙哗哗作响,屋里桌上灯台上的火苗晃跳不止,映着子夜眼里的淡淡哀愁与自嘲。
“既然你这么想知道……”男子沉默片刻后缓缓道,“为何不亲自去查上一查,看上一看?”
桌上的火光在子夜眼里陡然一跳,突然熄了。
*
又下雨了,小雨,雨水落在屋顶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即便已是将近辰时,天色还是暗暗沉沉的好似夜晚一般。
司季夏从屋里走出来时廊下的风灯还没有熄,一打开屋门他便看到了用凳子垫着叠放在门外的被褥,他一愣,昨夜他离开时他的门前并未摆放任何东西,如此说来的话,她在他离开后起来过了,还特意为他将她新买回的被子搬了过来?
那她是否有发现他昨夜一夜都不在屋中?
司季夏突然觉得有些紧张,躬下身用唯一的左手颇为艰难地将被褥搬回了屋中竹榻上,再次要跨出门槛时发现了他屋外栏杆下还整齐地摆着一溜儿东西。
那是大大小小的陶制花盆,颜色很新且没有沾过泥,看得出是新烧制的,大约四五十个,一个摞着一个,大的口有五六寸宽,小的有小到只有巴掌大小的,他一眼便能认出这些花盆是昨日冬暖故带回来他挪回到院子里来的,然昨日搬进来的东西全都堆在后院的榕树下还未得收整,而会将这些东西搬到这儿来放的,也只有一人而已。
这些新花盆,他知道她是特意带回来给他的,因为他屋里的那些几乎全都被打烂了。
可,昨夜他离开时廊下什么都没有,那她是何时把这些东西搬移过来的?
雨水还在滴滴答答地落下,司季夏像陡然惊醒般,定睛在昏黄光线中扯出的丝丝细雨,雨,下雨了,似乎是从昨夜他离开罗城镇时就开始下了。
而不论这整齐叠落又排开的陶花盆还是方才他抱进屋里去的被褥都是干燥的,那便是说,在昨夜还没有落雨时她便已经把它们给搬了过来。
而他离开罗城镇时还不到寅时……
她——
司季夏忽的大步走到冬暖故那间屋子,却发现平日里这种时辰还紧闭着的屋门此时却是打开着,屋里床榻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的,抬手碰上一碰,凉的没有温度的,证明这间屋子的主子早已起身。
又或者,她一夜未睡?
司季夏出了冬暖故那屋,快步往后院去,似乎想也不用想的,他知道她一定会在后院。
果不其然,后院的厨房里有火光透出,天色虽暗,却还是能勉强让人看清院里的情形。
本是被推倒踩断晾衣服用的竹架子此刻已经用麻绳把折断的地方给捆上了,墙角的柴禾还是码得整整齐齐的,厨房顶上的烟囱有白烟冒出,那本是堆在榕树下的大小包袱已经全不见了,唯见那裹包袱用的大块粗麻布挂在厨房屋檐下悬着的竹篙上,司季夏缓慢往厨房迈步,觉得自己的脚步有些沉重。
站在厨房门外,也见着厨房里与外边的院子一样被收拾得整齐干净,依墙而置的矮柜里摆着崭新的碗筷,矮柜上则放着两只一大一小的竹编筛子,灶台上装油盐的小陶罐里摆在灶台最里边,灶台上燉着一只陶锅,陶锅里似有水在鼓着泡,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灶膛里火光红亮,一个纤瘦的人影就蹲在灶膛前,正用一根较长的柴禾拨着灶膛里的柴禾,许是被烟呛到了的缘故,只见正轻轻咳嗽了几声。
厨房里的桌凳及矮柜还是完好的没有被劈断,只是那张吃饭用的小方桌已经很久很久了,旧得给人一种八十老妪的感觉,然此时这张十二年来都只有他一人用着的老方桌上摆着一只倒扣着白瓷碟的瓷碗,还有……两副碗筷。
两副碗筷,这是……为他准备着的?
司季夏站得离门框有些远,是以上边的屋檐未能将他的身子完全挡住,雨水从屋檐往下落,滴到他的肩上背上,湿了一大片,他都没有察觉。
他只觉自己的视线渐渐地有些朦胧,使得那蹲在灶膛前的纤瘦身影在他的视线里朦胧地微微晃着,那在灶膛里燃着的柴禾似乎就点在他的脚边,让他觉得满身都是温暖的。
冬暖故还是不大会烧柴,是以她此刻在很认真地烧着柴,也是以她没有察觉到司季夏的出现。
司季夏站在门外看了她良久,才张张嘴,声音有些颤道:“阿暖……姑娘。”
冬暖故转过身来,并未站起身,就这么保持着蹲着的姿势抬头看他,嘴角没有笑容,声音也淡淡的,“公子醒了?稍坐坐,粥马上就煮好。”
司季夏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了,似乎什么都反了过来,这些是他这些都在做的事情,这也是他这些日子习惯对她说的话,感觉很奇怪,却又带着温暖。
又似乎一切都那么顺其自然,似乎昨日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冬暖故说完话后又转头去照看火势了,一会儿又站起身打开锅盖看看,接着又拿长长的木勺在锅里搅了搅,司季夏还站在门外似乎都闻到了米粥的香味。
也因为冬暖故方才这一转身,司季夏看到了她眼睑下的微微青灰,他眸光微暗,确定了她昨夜一夜未眠。
冬暖故没有叫司季夏快些进屋,只是又看了他一眼后才拿过摆在方桌上的黑灰色瓷碗来盛粥,司季夏这才慢慢跨进门槛,似欲到灶台边给冬暖故帮忙,然终是默默走到桌边,在长条的凳子上坐了下来。
冬暖故将盛好的粥放到他面前,才盛了她的那一碗坐到他对面,将桌上那只倒扣着的瓷碟给拿开了,露出碗里的东西,是一碗芙蓉蛋。
“我不会烧菜,待你手上的伤好全了还是你来吧。”冬暖故昨夜起码倒了十锅粥才煮成最后拿到他门前去给他的那一碗,现在这碗芙蓉蛋她更是毁了昨天买回来的一篮子鸡蛋忙活了整整两个时辰才完成的最后成品,咸到苦的或者半生半熟的味道她都尝过了,尝得她从今往后都不想再吃这道菜的,也让她很是想念司季夏烧的每一道菜。
“好。”司季夏看着那黄白相间根本算不上芙蓉蛋的芙蓉蛋,再瞟到冬暖故白皙的手背上被火星子溅到而灼起的点点红点,微微点头,“今日的晚饭就可以由我来做了。”
她连柴都烧不好,这个看起来简单的芙蓉蛋,她一定捣鼓了好久才做成的吧。
冬暖故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的左手,司季夏浅浅一笑,“我的手,已无大碍。”
冬暖故又被司季夏颊边的浅浅梨涡吸住了神,直到司季夏用左手拿起筷子搅了碗里粘稠的米粥放进嘴里,她才回过神,随后站起身从她身后的矮柜里拿出一只白瓷勺,舀了一大勺芙蓉蛋放到司季夏碗里才坐下神拿起碗筷吃自己的。
司季夏本想说谢谢,却总觉自己若是说了会惹来冬暖故的不高兴,便什么都没有开口,只安安静静地吃着她为他准备的早饭。
米粥的水放得少了,很粘稠,像湿哒哒的米饭,芙蓉蛋打得不均匀,火候过了,盐放多了,很咸,可是司季夏却是吃了整整两大碗粥,吃光了那碗又咸又老的芙蓉蛋。
他觉得好吃,觉得这是他从来到这个府邸十二年来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饭。
冬暖故却是吃得有些想吐,有些震惊于司季夏竟能将如此难吃的东西都吃完了,是不挑食,还是有意买她的面子?
反正无论如何,冬暖故看着司季夏坐在她对面弓着上身和脖子将嘴贴到碗沿用筷子将粘稠的米粥扒进嘴里的模样,觉得有些高兴,却又有些心闷,眼神总是不由自主地看向他右肩的地方。
看着看着又忽然想起了昨夜在老井边她那个主动的轻拥,忙立刻捧起自己手里的碗扒拉几口稠得就像饭一样的粥。
这个下着小雨的早晨,他们两人相处得似乎很融洽,没有冷场,也没有尴尬,即便他们之间仍像之前的每一天一样根本没有说上三两句话。
一切似乎还和原来一样,却又似乎不一样了。
司季夏没有问她昨夜是否没有睡下过。
冬暖故也没有问他昨夜是否不在屋里。
昨天发生过的事情,他们谁也没有提。
小雨还在下,吃罢早饭后冬暖故用事先烧好的热水洗了碗筷涮净了锅放好到矮柜里,她忽然觉得其实她也有当个居家好媳妇的潜质。
司季夏本是要做这洗碗的活的,却是被冬暖故拦住,许是怕他坚持会惹得她不高兴,他便作罢,只在旁看着她动作笨拙地洗着碗筷,还有那么一瞬间她险些把洗到半的碗给滑掉。
待冬暖故将洗干净的碗筷放回到矮柜里后,司季夏出了厨房后往厨房后边走去了,走几步又停一停,似在等冬暖故跟上来一般,虽然他没有张口明说让她跟着他走,冬暖故又岂不看不懂他这无声举动里的意思,跟在了他身后,长长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后走到了身侧。
冬暖故走在的司季夏的左侧,也就是不靠近墙壁的一侧,从屋檐下滴下的雨水滴到她的肩上,打湿了她肩上的衣裳,司季夏只沉默着移到了她的左侧,替她接了那冰凉的雨水,冬暖故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右肩不知何时被雨水打湿了,不由多看了司季夏一眼。
不过十来步,两人便来到厨房的后墙,只见厨房的后墙与院子的高墙相距也就半丈宽,而在这半丈宽的地方里生长的几株楸树却是异常茂盛,枝枝叶叶都盖在了厨房的屋顶上甚至蔓出了高墙顶头,又有青绿的叶蔓从屋顶上垂下,一条又一条,如帘子一般,地上也生长着藤蔓植物,扒在楸树树干上,也扒在院子高墙与厨房后墙上。
司季夏跻身走进了这院子高墙、楸树与厨房后墙之间的小小地方,冬暖故还在想司季夏带她往这后边走是为什么,只见司季夏小走了几步后抬手拨开了从屋顶长长垂下将要垂到地面的青绿叶蔓帘子,冬暖故这也才发现与高高的院墙靠得很近并有楸树枝叶遮挡着的厨房后墙并不是一堵光秃秃的墙,墙上竟有着一扇单扇小门与一扇小窗,若非有心之人,想来不会有谁知道这后边还有门窗,就譬如冬暖故,她也是此刻才知道这儿有门窗。
门打开了,是一间比厨房短去一大半的窄长小屋,因为屋子的深度很短很短,只约莫六七尺深而已。
这间小屋与厨房不同,屋子三面墙有一半钉满八寸见方的小屉子,就像医馆里打在墙上那些装干药材用的排排小屉子,有半边空着的屋子则摆着齐人高的三脚竹架子两个,架子分六层,每层上都摆着一只簸箕,簸箕里散摆着各种草药,有些已经枯黄,有些则是长了霉点子,架子旁摆着五只陶炉,陶炉上各燉着一个药煲,陶炉旁的地上还摆着两只药煲,只见每只药煲都是被火烧熏后黑漆漆的煲身,看得出是用了很久了的。
屋里还有一张两尺见方的小木桌,木桌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瓷瓶陶罐药臼舀出,桌下也堆得满满都是,每一件东西都很是干净,应是经常使用的缘故。
墙上还挂着大的小的竹篓,屋顶的房梁上悬着麻绳,麻绳往下垂,下端挂着竹篮,竹篮用黑色的布遮着,不知道里边放着何物,共垂着五根麻绳五个竹篮。
屋子很小,东西很多,却又样样整齐件件干净,丝毫不给人脏乱的感觉,就像司季夏的人一般,虽然衣着简单朴素且陈旧,却是干净整洁得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的。
“阿暖姑娘或许想过我既会些医术却为何不见院里有任何一件相关的东西。”司季夏站在三脚竹架前,将起了霉点的草药从簸箕里拣出来,一边语气温淡道,“阿暖姑娘还没有来之前,这是我寻日里最常坐也坐得最久的地方。”
说不上他是有意瞒着她有这个地方,而是他心里有迟疑,如今她既已知他会医术会武功,这间小小的药阁便再没有任何隐瞒的意义。
正待冬暖故抬手摇了摇悬挂着竹篮的麻绳牵动麻绳下端的竹篮一下一下地摇晃时,司季夏眼神一凛,声音也倏地变得低沉,“有人来了。”
冬暖故的眼神也倏地沉下,转身大步走出这被绿色遮拢的小小屋子,快速地走出了那条窄小的缝道,司季夏紧随在她脚步之后。
冬暖故知,他不想让这座府邸里的任何人知道有那间狭小屋子的存在。
他们才堪堪走离厨房后那窄小的缝道,冬暖故便见着一个身穿深褐色衣裳的中年男人正走进后院,一见着司季夏便停住了脚步,朝司季夏微微拱手道:“世子。”
“覃侍卫长,我父亲回来了可对?”司季夏见到来人并未觉得有何诧异,只是看了他一眼后淡淡道。
父亲?倒是冬暖故澄澈的眼眸里有微光一闪,羿王爷?
“是的,世子。”不同于这个府邸里任何人对司季夏的态度,眼前这个被司季夏称为“覃侍卫长”的中年男人虽道不上对他恭恭敬敬,但也没有丝毫不敬之意,只听他接着道,“王爷今日辰时回到的王府。”
司季夏的眼神变得有些微暗沉,待覃侍卫长的话音落下时声音仍旧淡淡的,“父亲可是要见阿暖?”
“王爷请世子夫人与世子一道到荆园去。”覃侍卫长说这话时是把冬暖故放在前而把司季夏放在后,并且他还特意看了冬暖故一眼,而荆园,正是羿王爷的院阁。
冬暖故并非没有听出覃侍卫长的意思,羿王爷这想要见的是她而非司季夏,而羿王爷为何一回到府里就要见她,想来应该是余氏或者司空明已经迫不及待地到他面前告状去了。
想到此,冬暖故的嘴角不为人察觉地微微勾了勾,只一刹那那浅浅的弧度便又消失,正巧她还想着羿王爷何时回府而她又如何去见他比较好,现下看来倒是直截了当省了她思考了。
“那还请覃侍卫长先去回了我父亲,道是我与阿暖稍后便过去。”司季夏并未多话,也不问覃侍卫长羿王爷为何急着要见他与冬暖故,面上神色一直浅浅淡淡的,好像他早已知道羿王爷回来会请他们到荆阁走一趟似的。
“那我便先去回了王爷。”覃侍卫长的自称不是“小的”也不是“属下”,而是“我”,从这一个“我”字或多或少可以听得出他面上虽然没有对司季夏表示不尊不敬,但他心中对司季夏的态度也不见得比府中那些下人好去多少,“还请世子快些,王爷并不喜欢等人。”
覃侍卫长“善意”提醒司季夏一句话后也不待司季夏反应便已径自转身离开了。
冬暖故看着覃侍卫长的背影,更加确定自己十分有必要与羿王爷见上一面。
“阿暖姑娘。”覃侍卫长走后,司季夏转眸看向冬暖故,似要说什么,然终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稍稍温和了语气对她道,“待我换领斗篷就过去父亲那儿,还请阿暖姑娘稍待。”
“嗯。”冬暖故微微点头,在司季夏回屋换斗篷之际,她也回了她那屋,站在床前轻轻跺跺脚,便有两条一红一绿的小蛇从屋子的角落处窜了出来,冬暖故微微一笑,躬下身伸出手去,那两条小蛇便顺着她的手心爬进了她的袖管里。
正待她重新直起腰时,司季夏已换好了斗篷在门外唤她,“阿暖姑娘?”
“来了。”冬暖故轻轻拍拍手心,出了屋。
羿王爷的荆园位于王府的中轴线上,在前厅之后,中间隔着王府最大的花庭,荆园名为园,顾名思义就是一座园子,规模比司空明的浮院要大上两倍,里面的亭台水榭也更为精致又不失大气,这里边除了使唤丫鬟外,没有家丁,有的全是羿王爷亲自挑选的侍卫,没有人敢在这个园子里大声说话,便是走路都是小心翼翼的,尤其那负责打扫的婢子们,连头都不敢随意抬一抬,只敢专心地做着自己的活。
一路从寂药去往荆园,司季夏已多次微微张嘴似要与冬暖故说什么,而走了一路他都是沉默着,直到走到了荆园的朱漆门前,他才终于道:“我会陪着阿暖姑娘的。”
这是一句语气虽淡但却能柔到人心里去的话,只是司季夏在说这话时却是背对着冬暖故没有看她,冬暖故知他意,只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与他一齐走进了荆园。
冬暖故颇有兴致观赏园中的景色,无一处景色不是匠心独运,便是连池子里的枯荷都是一道颇为别致的美景,不过走在她前边的司季夏却没有她这样的兴致,他似乎只注意他眼前的路,丝毫没有微微转头看一看周围的景致。
那个覃侍卫长就在走在前边,为他们带着路。
约莫在园中走了将近一盏茶时间,冬暖故才见着一幢攒尖顶的雕栏玉砌楼阁位于一座曲形小巧后,还未过小桥,冬暖故便瞧见楼阁的廊前站着一个让她只看一眼便觉嫌恶的人影。
脸上一股高人一等的傲气,不是司空明还能是谁?在他身后站着的鹅黄色婀娜身影则是柳漪。
在冬暖故瞧见司空明的同时他也瞧见了他们,面上闪过诧异后立刻是一副嘲笑的不屑表情,那不屑的眼神里还含着一抹等着看好戏的得意讥笑。
柳漪也看见了他们,神色并不吃惊,只是在见到冬暖故时眼底闪过森冷的恶毒,水袖下的手捏得紧紧的,好似冬暖故不该出现一般。
待他们过了曲形桥,司空明迈着悠闲的脚步走了过来,看着司季夏笑得皮笑肉不笑,“哟,大哥的脸面可还真是大,居然让爹等你来见。”
司季夏并未理会司空明,只是冷冷淡淡地看他一眼,只一眼便让司空明顿时火冒三丈,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就要在此数起司季夏的不是来,幸而覃侍卫长在这时提醒了他一声,他才不至于在这荆园就做了让他父亲羿王爷不喜的事情来。
司空明是恨着司季夏的,因为有司季夏的存在,他就永远只能是个庶子,虽名为小王爷,虽在外人乃至整个王府上下的眼里他才是羿王爷中意的儿子,但只有他和他的母亲余氏知道,羿王爷待他并不像世人眼里的那样,他允许他为小王爷,却从没有明说或者暗示他能取代司季夏成为世子,羿王爷待他并不见得不比待司季夏好多少,除了他有一个比较光鲜的外表之外,他与司季夏在羿王爷心中的地位似乎并未差别。
若非如此,身为父亲的羿王爷不会在他成亲第二日连他的一杯茶都没有喝就已经离开王府,若非如此,身为父亲的羿王爷不会对他中毒险些一命呜呼一事不闻不问,反是在得知此事后先让覃侍卫长找来司季夏。
这如何能不让他恨司季夏?凭什么他的母亲已经被父亲完全冷落了他还能是世子!?父亲明明从没管过他的死活,甚至任由府里的人欺辱他,为何还让他坐着世子这个位置!?
若非父亲曾亲口与他说过不可动司季夏一根指头,否则他连小王爷这个位置都不得坐的话,只怕他早就——
司季夏明明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父亲居然会因为这么一个人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司空明心里愈是这么想,看着司季夏的眼神就愈阴森狠毒,覃侍卫长看着不对,忙又道了一声:“小王爷,王爷还等着见世子与世子夫人。”
正在这时,一直紧闭的阁楼门扉由里打开了,余氏捂着脸从里边走出来,在看到曲形桥前的几人时立刻把捂在脸上的手放下来,盯着冬暖故咬牙切齿道:“世子夫人,王爷让你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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