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七被林缈手上的药膏糊了半脸。
维持着愣住的表情，一动不动。
林缈原本想着但凡是个人，有点脾气的，此时应该多少表现出些许的不快。也算是报了自己之前无端受到惊吓的仇。
没想到，这小子是真的一点脾气都没有。
“你……是个笨蛋吗？”林缈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低低抱怨出声。
阿七眨了一下眼睛，垂眸略略思索一瞬，忽而轻轻地笑了。
“大少爷觉得是就是吧。”
他说得很轻柔，有点像是林缈从前在村头巷尾溜达时，看见过的长辈哄小孩儿用的那种语气。
他虽然不是人类，但是每每看到这样的场景，总是忍不住驻足观瞧。
在不被发现的角落里，兀自想着那些和自己早早离散的兄弟姐妹。
——他们有没有一直在母亲的身边好好长大呢？
——当他们伤心难过，生病无力的时候，母亲也会给予类似的温柔抚慰吗？
林缈从来都知道，作为一只猫，表达情感的方式和人类是有所不同的。
比起言语上的温情，更多呈现为肢体上的接触。
但是，对于过早离开母亲，离开同类独自生活的他，几乎就没有什么机会培养类似的亲密模式。
他要逃生，要觅食，还要防备因为底盘纷争而引发的来自同类的凶险恶意。
最后他发现独善其身才是最好的生存之道。
无论是谁，也无论是敌是友，能在第一时间避开，就不会有后续的麻烦。
他以为自己习惯了独来独往，就不会觉得孤独，事实上，他也真的好像忘记了这回事儿。
可是，当亲眼瞧见牙牙学语的稚童摇摇晃晃地扑跌进母亲的怀抱之中，泫然欲泣的小脸在一句句柔声细语的安慰中慢慢止住哭泣，接着突然迸发出一个灿烂的笑脸时。
他还是会忍不住感到羡慕，甚至嫉妒。
然后一转身，在隔天趁着妇人家带着孩子去给丈夫送饭的空当，偷偷溜进那家的屋子里，大肆吃喝一通，还恶作剧地将属于那孩子的花花绿绿的玩具全部扫落到地上。
看着那满地狼藉，然后欣然离去。
听见孩子因为失去心爱的玩具而哇哇痛哭，听见恼火的女主人那一句句恶猫、贼猫的痛骂，他也毫不在意。
——反正他们说的确实是事实。
——反正，他活着从来不需要别个的怜悯。
他就是生来不讨喜，所以才会被亲生母亲丢下。
这样一来，也就说得通了不是么？
“大少爷？你还好吗？”
阿七看着方才还张牙舞爪着的少年面上，忽然闪现失落的神情，不由地有些担心。
林缈皱了皱鼻子，有些不高兴道：“有什么不好的。”
顺手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对方的面颊，看着阿七不自觉蹙起的眉头，林渺笑了：“我再不济，都比你这种傻乎乎的人类来得好。”
林渺说完，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
果然，下一秒，就听见阿七像是有些困惑地在口中重复：“人类？”
似乎是不明白少年怎么会使用这么一个词来指代自己。
林缈有些心虚，不自觉地提高了些许声调：“怎么，这么说有什么问题吗？还是你对我有什么意见？”
阿七见状，只是轻轻摇头，然后好脾气地笑了：“大少爷言重了，阿七只是觉得大少爷的说法很特别，很有意思。”
“这样啊。”林缈轻咳一声，在嘴上答应道，心中却暗忖，这家伙果然是个脑回路异于常人的笨蛋啊。
之前也是，他明明只是心血来潮地想让对方抱一下自己，比较一下和记忆中的有什么不同，结果，青年二话没说伸手就把他抱了起来。
该说不说，在力气方面他还是小看了阿七。
对方确实不像看起来的那么弱不禁风。
也对，林家也不会留白吃饭不干活的家伙，况且阿七在周婆子和其他一些人那里的评价似乎还不错。
想到这里，林缈突然有些好奇。
“阿七，你调到这里，跟之前相比，拿到的工钱会更多一些吗？”
“应该会吧。”阿七有些腼腆地笑了笑，“不过，钱多钱少都是差不多的。”
“为什么？”林缈反问。
他心中暗想工作不图酬劳，难道是图劳动最光荣么？
阿七回答地一片坦然：“林府包吃包住，薪金也不低，我家就我一个，抛开一些应酬上的额外支出，每个月下来，余钱其实也不少。”
林缈闻言点点头，一副恍然大悟地模样，接着轻叹了一声难怪。
“难怪……什么？”
见阿七面露不解，林缈看在对方这么实诚的份上好心解释道：“周婆子其实同我讲过，这院子之前并没有这么安静，只是我时不时地就会犯病，一犯病就会吓走几个，次数多了，愿意来这个院子里的人几乎就没有了。”
没有足够多的人近身看护着，林家老爷唯恐大儿子犯病，闹出什么事端，这才索性把人关在屋里。
然后派了身强力壮的小厮，在门口日夜轮班地把守着，只许大少爷之外的人进出。
没想到就是这样，还让少年神不知鬼不觉地跑了出去。
林缈之前这么干过，但没有一次像这次，跑的那么远，时间又拖的那么长，等到好不容易找到人的时候，看着已经是没气了。
林家老爷从下人那里听闻消息的时候，模样并不是很伤心。
或许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么一天。
或许是这么多年来因着林缈的疯癫，父子两个始终没有能够培养出相应的感情。
又或许，是当年和尚说的一番话，其实一直盘桓在这个父亲的心头。
林家老爷只是平淡地点点头，然后吩咐下去，说是要将大少爷的后事好好操办。
这其中还有一个小小的插曲，那就是寻回大少爷的那天，刚好府里的二少爷就病了。
林家老爷吩咐完管事去料理大少爷的后事，转头就去了小少爷的院子。
目睹了这一幕的佣人后来在私下里八卦，奇怪同样是儿子，老子的态度怎么会相差那么大。
他们争论的重点在于，虽然明面上都是唤一声少爷，但二少爷毕竟是先夫人带进府里来的。
再怎么爱屋及乌也不能够全然抛开血缘亲情不顾，对亲生的大少爷视若无睹，对别人的孩子爱护有加吧。
【你这就不懂了。】
像是明白内情的人娓娓道来：【大少爷虽然是亲生的，可是姓林啊，说来说去还是老林家的孙子。可二少爷一进门就跟了老爷姓，光是这一点，大少爷就永远比不过。】
没错，这林家老爷虽然是林府的现任主人，却不姓林。
当年林老太爷只有一个宝贝独生女，他早年丧妻，没有再娶，对于这个唯一的女儿，可谓是如玉如珠地捧在手心。
如何舍得让林小姐嫁进别家——公婆再如何体恤，终究是外人，难免会有隔阂嫌隙。
所以，林老太爷理所当然地为女儿选择了招赘这一条道路——而如今的林家老爷，便是老太爷在千挑万选之后定下的乘龙快婿。
谁知道会发生那种事情。
到头来，偌大的一个林府，只剩下大少爷还延续着这个已经绵延了数十代的姓氏。
【眼下，老爷虽然贵为一家之主，但毕竟只要大少爷活着的一天，老爷也只是代人管家而已。大少爷虽然疯疯癫癫，时好时坏的，但以林家的家底，将来想要娶妻不愁没人，只要能够留下个一儿半女，林家迟早会回到林家人自己的手里。】
说到这里，那声音稍许压低了些：【可如果大少爷在娶亲之前出了什么意外的话——】
话音戛然而止。
像是白日里的一场清梦。
林缈睁开眼睛的时候，却发现天已经黑了，熄了烛火的房间里一片幽深的黑暗。
他蓦然从床上坐起来，转头看向不远处的一扇小窗。
黑黢黢的，没有一丝光亮能够从中透出来。
然后，他慢慢记起这扇窗子应该早就从外面用木条给钉死了，似乎是当初用来防止屋中的少年偷跑，所以才出此下策。
他悄无声息地望了一会儿空无一物的黑暗，慢慢地蹙起了眉头。
那些人——那些在他的梦里说话的人，似乎是这个府里的佣人。
可是……不应该呀。
他又不是真正的林府大少爷，又怎么会知晓这些本应该连大少爷本人都不会听到的闲言碎语？
耳边似乎还残留着梦里头的那些声音，没有来源，不见出处，仿佛离得很近，就像仅隔着一道墙，一扇窗，又或者是一层薄薄的棺材板。
莫非……
这些话，是自己躺在棺材里的时候听到的么？
那么新的问题就出现了——他究竟是什么时候成为了躺在棺木中的那个少年？
一开始，他觉得应该就是自己从棺材里睁开眼睛的那一刻。
可是如果那样的话，他就断不可能知道那些涉及林府陈年往事的议论——除非，他其实已经在棺材里躺了有一段时间，虽然他自己并不记得。
那么会不会存在一种可能，棺材里躺着的那个人原本就是他自己？
——也就是说，林府其实在一开始就找错了人。而真正的大少爷，不论生死，其实一直都没有回来。
如果按照梦中那些人的说法，自己现在的那个便宜老爹其实并不希望真正的大少爷继续活着，无论从情感层面，还是从实际的利益角度考虑。
所以，这个所谓的林家老爷默认了林家大少爷的再一次的离家出走，然后又默认了他们将并不是真正的林大少爷的死尸带回府中。
所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如果林大少爷只是单纯地失踪，林家的归属权始终存疑。
只有作为林家唯一血脉的大少爷彻彻底底地死了，对方作为林家现在实际的掌权人，才能顺理成章地接受一切。
这样一来，为什么明明林家老爷并不看重这个林大少爷，却要在少年死后如此大操大办，也就说得通了。
因为林家老爷确实想要让全城有头有脸的人家都知晓，林大少爷已经死了，而且死的不能再死。
这也是为什么，棺材足足在灵堂前摆了七日才准备下葬。
可是就在还差临门一脚的时候，变故突生，他这个所谓的林大少爷居然诈尸了……
想到这里，林缈有些释然地舒了口气，不出意外，这应该就是大概真相了吧。他想。
不过，倘若一切正如他所设想的这般，那么作为本该以死亡为林家老爷铺路的林大少爷，自己此刻的处境岂不是非常尴尬。
假设一旦成立，那么那个真正的林大少爷的突然失踪，就变得可疑起来。
无论林家老爷如何轻视怠慢自己的儿子，基于对方对于整个林家的重要意义，错认的概率都太小了。
那么，能够支持对方将处于假死状态的这具身躯领回去，作为死掉的林家大少爷堂而皇之地放在大众视野之下的理由，就比较容易猜想了。
要么，真正的林大少爷还活着，被关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并且处于自己父亲的严密监视之下。
要么，真正的林大少爷已经死了，但是因为一些特别的理由，例如尸体呈现的特殊状态，为了避免好事者的怀疑，掩人耳目，所以采取了移花接木的手段。
以此类推，如果是前一种情况，那么姑且可以说，作为一个父亲，林家老爷还没有完全丧失人性。而这种为数不多的仁慈，很有可嫩还是针对亲生骨肉的限量款。
如果是后者，那么没什么好说的，一个连自己的亲儿子都可以舍弃的男人，又怎么可能对外人心慈手软。
综上所述，他现在的处境就是非常非常的不妙啊。
“看来为今之计，还是早些逃之夭夭的好。”
少年不由地搓着胳膊喃喃起来，他的心里同时也有了一个新的想法，会不会那个疯疯癫癫的大少爷其实就是知道了这一点，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逃跑。
甚至，搞不好，就连林大少爷的疯病也是伪装的，为的就是放松周围人的戒备，好趁机逃出升天，可惜……林大少爷最终还是失败了，否则也不会有现在坐在这里的这个自己了。
——看来，什么天上掉下的馅饼，都是骗人的。
林缈暗自下定决心，既然已经因为一次的大意，付出了生命的惨痛代价，所以这一次绝不能再重蹈覆辙。
可是，凭他如今的状况，该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这个偌大的林府顺利出逃，并且避免所有的后顾之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