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肩膀一颤，猝然从白日梦中苏醒。
眼前白茫茫一片，他恍惚了一瞬，忽然意识到自己看到了什么，一伸手推开了眼前那张空无一物的脸。
触手之处一片光滑，又好像透着些区别于寻常死物的微妙韧性。
这让初次领会到这种触感的少年感到有些新奇，他看看自己的手掌，下意识地搓了搓，除了已经凝结的一些血痂和刚刚剥落出来的粉红色嫩肉，没看出什么特别的名堂。
再看方才被推出去的某个家伙。
青年正抱着膝盖坐在不远处的石阶上，空白的面孔微微低垂着，一副半是乖巧、半是委屈的模样。
他看着看着，突然就笑了。
他想自己也许真的是快疯了，才会在这么一个没有脸的怪家伙的身上看出这么些乱七八糟的情绪。
明知道一切很可能不过是自己胡思乱想的产物，他竟还会觉得这样的对方有几分的可爱。
也许是因为这两天的相处下来，对方除了投喂并没有任何其他可疑的举动，又或者是因为他终究还是无法抵挡陪伴的诱惑……所以至少在表面上，他好像真的有点被那副乖巧的模样蛊惑了。
“过来。”他招招手。
做的时候没有多想，看着闻声抬起头，接着慢吞吞凑过来的青年，才发觉自己的这个动作似乎有些像是唤狗。
不过，看对方那副样子，也不像是有多么抗拒就是了。
等到把人叫到跟前，看着那张空白中透着一丝疑惑的面孔，他卡壳了，突然就想不起来自己出声把对方叫到跟前的具体理由。
好像只是心血来潮的一时冲动。
想要试探这家伙是否真的像面上表现出来的那般无害。
他想，如果这只是一种伪装，无论多么高明，迟早还是会有撕破的那一天。
那么如今这个被困在破庙中无法脱身的自己，同那些在不知不觉中掉落蛛网的猎物又有什么分别——无非是后者在一次次挥动翅膀的挣扎过程中越陷越深，而自己则在反反复复的迷路，一次次的去而复返后，失去了自寻出路的信心。
当真如此，等待他们的就都只会有困死在陷阱中的结局。
他讨厌欺骗，更讨厌被伪装起来的陷阱一次次欺骗的自己，显得那么愚蠢又可悲。
他想，那样的话，还不如在一开始就被杀死的好。
被剥去皮肉，被拧断脖子，被血淋淋地剖出内脏和血肉……就算是这样直接又难看的死法，也要比像傻子一样被愚弄到最后一刻，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从前的自己傻得有多么可笑要来得好。
“你……”他的话语还未出口。
手掌却被握住了。
如同光滑的木头般不冷不热的触感。
没有面孔的青年默默牵起了方才召唤自己至此，而尚未想起要收回的手掌。
轻轻握住，然后左右摇晃。
像极了那天，少年在供桌底下对前者所做的事情。
只不过，这一次十根手指相互交叉，显得更加亲密无间。
“这是做什么？”他微微蹙眉，本能地抽了抽自己的手，一次没有成功，又抽了一次还是无功而返。于是只好伸出另一只手，一根根地将青年的手掰开来。
他方才往回抽手的时候，对方并没有放松力道。
等到真他上手去掰的时候，那白色的手指几乎是毫无抵抗地就松开了，不过是一根接着一根，好像次序绽放在枝头的洁白花束。
五根手指全部松开来，保持着微微弯曲的姿势，像是在凭空挽留着什么。
挽留这个词让少年想起了梦中的场景，因此略微失神。
……如果能够再见一面就好了。
那样他就可以问一问对方，为什么会在临死前作出那样的举动，他们从前真的有像梦中那样相遇过吗？
可以的话，他真想再感受一次那人手掌的温度，当然……要是能像梦中那样抱一下就更好了。
这样想着，他突然抬眼看向近在咫尺的某个家伙。
不知是不是因为在外表上都是人类青年的缘故，如今看着那身形竟和自己亲手埋葬过的那个人很有几分的相似，不能说是完全相同吧，反正也是看不出什么大的差别。倒也不是不能……
他的心念一动，朝着仍旧待在原地一脸空白地举着一只手的某人肩头轻轻拍了一下，看着后者停顿一下方才歪过脑袋看着自己的呆滞模样。
他忽然觉得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有些卑鄙，好像是在明目张胆地欺负老实人。
不过，随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毕竟非但对方不是人，他也不是，所以就更不必要用人类的那套礼义廉耻来束缚自己。
他于是直接问道：“我可以抱抱你吗？”
言毕，见对方一副反应不过来的迟钝样子，他伸出双臂，作出一个虚空环抱的姿势，用同样的话语又问了一遍。
青年动了，学着他的样子抬起伸出两只手，在自己胸前交叉了一下，然后征求般的抬头看向少年。空白的脸上像是写满了无辜。
“……也差不多吧。”他有些无奈地回应。
青年闻言，又向相反方向小幅度地歪了歪脑袋，一副能够被表扬所以很高兴的模样。
如果那张脸上有眼睛，大概已经弯成了两弯琥珀色的月牙，若是有嘴，想必也会向两边尖尖的翘起，在嘴角也许还会浮现两颗小小的窈陷……
他知道那是谁的脸。
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那张脸——也许是因为，这么多年以来，那是他第一次那么近距离地观察人类，也是第一次有人类那么真切地向他展露笑容。
所以才会印象深刻。
而实际上，自己正对着的这张脸上什么都没有，简单直白到一目了然，甚至是令人沮丧。
“不是抱你自己，是让我来。”他有些无奈道。
……算了，何必要自讨没趣呢？
本来就是完全不一样的东西。
他这么想着，决定起身去外面的林子里散散心，再试试出去的道路，说不定就误打误撞地跑出去了呢。
始终沉默的青年却先一步有了动作，一阵窸窣的衣料摩擦声后，黑暗冷不丁地兜头笼罩下来。后背和肩膀同时被环住，他的脸贴着层叠的衣衫，撞在稍显僵硬的躯壳之上，在短暂的麻痹之后，嗅到了一阵淡淡的香气。
像是祭祀用的焚香，若有似无，已经淡到了几不可闻的地步。
除此之外，他没有闻到任何应该出现在一个活人，或者是活着的东西身上的味道。
——也没有感到一丝温度。
太安静了，他因此能够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却也只有他一个的心跳。
所以说，之前的自己究竟在期待些什么呀……
他默默叹了口气。
正要起身推开对方，动作却微微一顿。
因为他感到身后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是尾巴。
他的尾巴……好像被压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