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间光线暗淡的更衣室中。
林安一次次用椅背击打着地上的男子，直到对方似乎已经无法从地上再爬起来。
林安才终于把椅子放了下来，他感觉心脏狂跳不止，张着嘴发出轻微的喘息，耳朵里似乎还回荡着砰砰砰地巨响。
胳膊很酸，手掌很疼，虎口处微微发麻，还伴随着隐隐的刺痛，那是毛糙的木刺扎进指头里的结果。
他在颤抖，从呼吸到指尖，不过不全是因为恐惧。除此之外，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正欢呼着裹挟住他的心脏。
——他想，自己也许是疯了。
砰砰砰！
林安将视线转向声音传来的地方，门外是女人尖利的叫喊。
和那一天，他在昏暗的楼道转角听到的叫骂如出一辙，只不过，这一次似乎多了一些焦急。
……吵死了。
林安不知道外面的女人为什么要吵，他侧耳聆听片刻，没听出个名堂，于是蹲下身稍稍凑近地上的人看了一眼。
接着，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
【原来是你呀。】他喃喃着，想要拍一下自己的脑袋，可是手腕竟然只是抬到了肩膀的高度就再也抬不起来了。
果然，对于他这种缺乏锻炼的身体来说，这样剧烈的运动还是有些勉强了。
林安索性向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已经认出，这个人就是之前在孙渺家楼下碰见的那个男人……难怪对方一副好像认识自己的样子，还热情地招呼自己往店里走。
林安本来是想拒绝的，可是，手里还握着孙渺家房门的钥匙。
今天，他原本是来归还那天孙渺借给自己的衣服的。其实可以的话，林安并不想再次踏进这条街道，可是他发现，自从那天之后，就再也找不到孙渺了。
上下学会途经的道路，一起去过的街心花园，连着两个礼拜之后，林安终于确定，对方是在刻意躲开自己。
所以，除了还衣服之外，林安还想找孙渺面对面地把那天的事情说清楚。他不想因为孙蝶的缘故，损伤到他们两个人的关系。
所以，他又来了。还特意挑了孙蝶上班的时间。
傍晚的酒吧街和白天看起来仿佛是两个世界，人影幢幢，灯影斑斓，穿着各异的男男女女三五结伴地走进发光招牌下的店门，喧哗声，笑闹声，不断地透过开合的玻璃门倾泻而出。
林安拎着装有干净衣服的袋子，低着头目不斜视地从人群和街道间穿行而过，感觉自己就像是误入了人群的鬼魂，一个绝对的异类。
好在这一次没有发生上回的情况，只是在通过那条暗巷时，他总觉得身后仿佛跟着另一个人的脚步声。
但回过头的时候，却又什么都看不到。
他借着月光走进了没有灯光的楼栋，一直摸索着来到孙渺家所在的楼层。
拉开铁栅栏门，在里侧的木门上敲了起来。
一直过了很久，都没有人来应门。林安开始怀疑孙渺会不会并不在家。可惜，孙渺至今没有把家里的电话号码给他，否则，他一定会在上门之前打个电话确认一下。
就在林安犹豫着，要不要把装衣服的袋子挂在门上，然后留张便条离开的时候。
门后忽然传来了拖沓的脚步声，像是拖鞋踩在地上的声音。
【是谁？】闷闷的人声隔着门板传来。
——是孙渺！
林安闻言立刻答应道：【是我，渺渺，我来还上次的衣服，还有……】
没等他把话说完，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林安看见站在门口的孙渺，鼻尖发红，披着一条毛毯，漆黑的眼瞳似乎有些失神。孙渺伸出一只手，很快地接过袋子。
男孩儿嘴里说着不好意思，麻烦你专程跑一趟，然后就要把门关上。
幸好林安眼疾手快，两只手一起扒着门框抵住门。
孙渺愣了一下，还好他不仅反应的速度慢，关门的速度也明显下降，这才没有真的让林安十指连心地痛上一痛。
【你做什么？】孙渺蹙眉问道，听得出有明显的鼻音。
林安这下确定，对方是病了。
【你生病了？】他问。
【有一点、小感冒。】孙渺一字一顿道，看模样不是特别清醒。
这次，林安没等对方出声赶人，两步上前一侧身钻进了屋里。
【你……】孙渺扶着门扇，有些伤脑筋的样子。
【你吃饭了没？】林安抢先一步说道。
孙渺这次沉默了片刻，然后低声答道：【没有。】
听到这话，林安笑了，献宝似的递上手里的另一个袋子：【我带了红豆面包，一起吃？】
孙渺终于还是点了点头，转身转上了房门，然后又看了眼林安手中的袋子：【你晚上就吃这个？】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林安似乎从男孩儿的话语中听出了一丝嫌弃的味道。
【啊，不可以吗？】他讪讪地笑了笑。
【可以，但是不健康。】孙渺接过话头，然后忽然问道，【吃面吗？】
【面？】林安眨了眨眼睛，有些不解。
孙渺抬起下巴示意了一下厨房的方向：【原本是打算晚点起来煮面吃的……】
说到这里，他略微停顿了一下。
林安觉得接下去应该是要跟上一句，如果你没来打扰的话，可是男孩儿什么都没有说。这让林安越发愧疚起来。
【要不让我来煮面吧？】他自告奋勇。
【你……会吗？】孙渺明显有些怀疑。
【我不会，但可以学。】林安拍着胸脯言之凿凿地表示。
然后在煤气灶前转了半天都没有打出火来。
孙渺叹了口气，把人轻轻地拨到一边：【还是我来吧。】然后伸手轻轻一拧，锅子底下瞬间迸溅出蓝色的火花。
林安被火光一闪神的功夫，孙渺已经将油倒进锅中，在油热的同时，拿出一枚鸡蛋放在锅子边沿轻巧地一敲，蛋黄连同蛋液一起滑入锅中，刺啦一声伴随着阵阵香气，鸡蛋吹气球似的翻起好看的白色裙边。
孙渺将一面炸至金黄的荷包蛋翻过来，简单地煎了一下，盛起来放在汤碗中。然后伸手拿过另一枚鸡蛋，重复上述步骤。
大约一刻钟之后，林安端着两碗热腾腾的面条来到客厅。
一张不大的沙发，一人坐了一边。
林安捧起那碗没有加葱的面条，忽然就笑出了声。
孙渺转过头略带讶异地看着他。
林安不好意思地吸了吸鼻子：【就是觉得自己挺离谱的，大老远的跑过来，啥事儿没做，还让一个生着病的人给我煮面吃。】
【你也知道啊。】孙渺像是抱怨般地低低说了一声，【那就好好吃，不许浪费。】
林安忙不地地点头称是，可是，刚出锅的面条实在是太烫了，何况又是汤面。他只好将面条缠在筷子上，跟绕毛线球似的，然后举起来凑到嘴边一下下地吹。
热气腾起来蒸到眼睛里，暖融融的，很舒服。
他正努力和滚烫的面条作斗争，余光忽然瞥见，一向不怎么怕烫的孙渺竟然没有动筷子。
【是没有胃口吗？】林安停下吹面条的动作，转而问道。
一般感冒的话，嗅觉味觉之类的都会受到影响，人的胃口自然会变差。
当然不排除，仅仅是还不觉得饿，毕竟要不是林安的突然拜访，孙渺现在应该还躺在床上才对。
可是，听到林安的问题，孙渺却只是摇了摇头。
【我只是刚好想起了一些事情。】他解释说。
【什么事情？】林安禁不住好奇追问。
【其实……】孙渺停顿了一下，看着手中的面碗轻声说，【今天是我的生日。】
【哦——啊？】
林安反应过来对方话里的意思，一下子有些手足无措：【那个……所以……】他捧着面条的手一下子变得沉重。
……见鬼，他可真该死，哪有让寿星本人煮长寿面给客人吃的。
最终林安支吾了半天，还是憋出了一声对不起。
【对不起。】
孙渺见状，忽然笑了：【哪有人生日祝福说对不起的，不是应该说生日快乐吗？】他看着林安，一双黑漆漆的眸子在不算明亮的灯光下熠熠闪烁。
【对——】林安下意识地一张嘴，连忙又咬住自己舌头，改口道，【你说得对，那个，祝你生日快乐呀，渺渺。】
【嗯，谢谢。】孙渺认真点了点头。
林安觉得自己完全当不上这声谢，作为所谓的朋友，他居然连对方的生日都不记得，更是连礼物都没有准备。
像是察觉到林安的心思，男孩儿又轻轻地笑了笑。
【其实你会来，我已经很高兴了。】孙渺说着，默默低下了头，【本来我以为这个生日会只有我一个人。】
孙渺还在笑着，林安却分明看到了对方眼底的怅然若失。
见此，林安的身体僵了一下，突然就觉得呼吸困难。
他记得，每年孙渺的外婆都会给孙渺过生日，备上生日礼物，煮上几个鸡蛋，做上一桌好菜，当然少不了的还有一碗色香味俱全的长寿面。
他们会坐在温馨的农家小院，在阵阵蝉鸣中，度过欢声笑语的夜晚。
而不会是像现在这样，也不应该是像现在这样……
林安深吸一口气，忽然郑重其事说道：【以后，每年这个时候，我们都一起煮面吃吧，嗯，不对，应该是我来煮面，一起吃。】
话音刚落，他看到孙渺的肩膀轻微地动了一下，转过身，脸上的神情似是惊讶似是困惑。
林安被那种不加掩饰的目光看得有些慌神，正想找补一句，如果你不喜欢的话，就当我没说。
这时，男孩儿开口了，他说：【好呀。】
那声音明明不大，听在耳朵里却格外清晰，或许是带了点鼻音的缘故，给人一种奇异的柔软感觉，好像冷不丁地扑进了一团棉花里。
【那……说好了。】
【嗯，说好了。】
说罢，两个人就各自埋头嗦起了面条。
孙渺一口汤一口面，吃得有条不紊。
林安有一下没一下地吹着卷起的面条，白茫茫的雾气在眼前弥散开，他好像在里头看见了某些令人期待的东西，嘴角翘了又翘，竟然有些想要傻笑起来。
林安后来想，如果，那一天就到那里为止，就好了。
又或者，他可以听从孙渺的建议早点离开，也就不会接到那通电话，而倘若没有后来的一系列事情，那么他可能就真的可以一直蒙在鼓里，一直都想不起来。
可是，最要命就是，没有可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