挚启醒来之时天已经暗了下来,四周诵经的僧人们踪影全无。戒备的扫视了一眼四周,除了身旁仍在睡着的陶真外,并没有异常之处。
轻声唤了陶真两声,她并没有回应。挚启紧张的探了探脉息,好在真的只是睡着了。不过她眉头一直紧皱着,不知梦中遇到了什么。
正在他迷惑之时,子净出现在了大殿门口。他先是示意挚启不要吵醒陶真,而后领着他朝众僧人的起居之地行去。
“子净大师,陶真她?”
不知是不是对门口的争斗结果还有些介怀,子净并没有理会挚启,而是自顾自的一路前行。直到将他交给正在用饭的子行等人,才坐下来看了挚启两眼。
挚启注意到他们吃得十分简单,除了看不见多少米粒的稀粥,便只有些清淡的素菜。在子行眼神的邀请下,他也坐在了案旁,任由一位沙弥将一晚清粥摆在身前。
“施主这两天睡得可好?”
“两天?!”
挚启惊诧的望着子行,他明明记得自己才睡了一觉而已。
“施主于佛前久睡,忘忧而见真,是与佛有缘。”
“子行大师莫非要代替子净大师,与我讲佛理不成?”挚启记起了子净在寺门外的一番言辞。
“贫僧已经许多年不与人讲道理了,这次是想和施主做场交易。”
“出家人也要会与人做交易?”
“碗中粥,顶上瓦,哪一样不是交易所得。出家人只是不受制于外物,但也得活着。”
“我只是想不到这些话会出自大师之口。”挚启对于眼前的老僧十分敬重。
“若贫僧只是一位佛修,大可以只身登极乐。可作为如今同泰寺的寺主,身上还肩负千年来诸多前人以及身后众僧人的希望,便不得不说些与佛理相悖的话语。”
“大师请说。”
挚启能理解子行等人背负着同泰寺千年传承艰难前行的处境,可对于给予陌生人的承诺,他向来谨慎。
“施主在南朝修行界的大名,贫僧也略有耳闻。”子行停箸于碗侧,缓缓开口。
“可施主天资卓绝,心智又极高,却落下了个‘血煞杀神’的恶名,除了江湖中以讹传讹之外,多半是受了身后这把剑的影响吧?”
“大师慧眼。”挚启对于子行的一番言辞并不意外。
“这把剑为施主带来了诸多便利,却也平添了许多烦恼。所以此次前来同泰寺,是为了寻找压制剑中戾气的办法,贫僧猜的可对?”
“分毫不差。”挚启心中依然毫无波动。
“同泰寺的确有办法。”
“真的?”这次他终于有了兴趣。
“虽然无法将其完全压制,但足以减弱其对施主心智的影响。”
“大师的条件是什么?”
子行的话让挚启喜不自禁,可他知道交换是等价的,收获越多,付出的代价越大。强行压下心中的悸动,静静的看着子行等他开口。
“施主这般定力,不入佛门实在可惜。”子行这时候还不忘感叹了一句。“条件很简单,只需施主一个未来的承诺。”
“未来的承诺?”这让挚启想到了栖凤楼。
“不错,若是将来施主修为大进,在南朝修行界有一席之地时,能对同泰寺照拂一二。若是有可能,贫僧还想为后人求一个在俗世宣讲佛理,招收弟子的机会。”
“大师这哪里是交易,分明是一场豪赌,而且是一场风险很大的赌局。大师想必也是知道我在修行界树敌颇多,若是中途夭折了,这场交易可就是血本无归了。”
“既然不是一场钱货两讫的交易,就必定会有许多变数。不过其中风险,贫僧还承受得起。”
面对这场看起来稳赚不赔的交易,挚启却犹豫了。子行作为一个活了数百年,又在同泰寺日暮西山时扛起了寺主大任的老僧,绝不可能在这时候做一场毫无益处的交易。而此刻他却做了,那他必然是看见了挚启看不到的东西。
在挚启身上看到了他自己看不到的东西,正是这种对其洞察力的恐惧,让他心生犹豫。在他看来,帮扶这座颓败的寺庙和即将断失的传承,并不是什么难事。
可让佛修在南朝传道,若是把控不当,极有可能掀起又一次道统之争,这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施主不必担心,贫僧只是想将先辈教化传承下去,并没有什么野心。”
再一次被看穿的挚启心中一紧,可他见到子行虔敬的神色,想到此时聚集在建康城中的诸多修士,还有陶家被围的窘境,都让他心生摇曳。
“既然如此,晚辈便应下这场交易!”
“请随我来。”
见到挚启开口答应,如子行这般心性的老僧,也忍不住面露喜色。他领着挚启再次回到了大殿中,陶真依旧坐在蒲团上酣睡,眉间的忧色已经平复。
两人没有在前殿停留,而是朝着最深处行去。当来到一扇破旧的木门前时,子行将身上略显褶皱的海青整理了一番,然后缓缓推开了木门。
门后是一个不大的暗室,烛火长明。在暗室的北面供奉着一座镂空的宝幢,宝幢的底部托着一枚晶状的球体。而在宝幢的正前方,还有一个黑色的木质牌位,上面用金漆赫然写着:
南朝先帝君萧福行往生莲位!
“萧福行?”
“就是你们口中的萧帝——萧行。”
“萧帝!”挚启瞪大了眼睛。“原来萧帝真的终于同泰寺。”
“是啊,也正是由于他这个选择,使得他的舍利与牌位一直无法得见天日。”
“舍利?”
“就是佛法高深僧人的遗蜕所化。萧帝虽然并非佛修,但他将佛法引入南朝,又在晚年一心向佛,也算是功德圆满,所以才有此舍利子。”
“那前辈所说的压制戾气之物?”
“正是萧帝舍利。”
“咝!”
胆大如挚启,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也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将一位帝王遗骨化成的舍利带在身边,即使修行者想来不敬俗世天子,但也是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
若是这个消息传出去,挚启恐怕不仅是在修行界仇敌遍地,就连俗世中也失去了立足之所。
“大师,这……”
“施主不必担心,若是萧帝知道自己有幸见识如今南朝修行界的盛世,相信也会乐见其成的。”
子行不给挚启丝毫犹豫的机会,对着牌位与宝幢一拜,径直将萧帝的舍利取出。手指在上面轻轻一点便打穿了一个小孔,将一缕细绳穿过之后系在挚启身后的剑柄上,倒也像个简单的剑穗。
舍利垂下,挚启只觉得一股威严浩大的正气息顷刻布满剑身,将原本外溢的杀气束缚在长剑表面,对峙着各不相让。
一直趴在剑柄上的小灰对着萧帝舍利凶狠的叫了两声,随之往后挪到了剑身的位置。
与此同时,站在挚启对面的子行看到他眉头舒展,少了几分凶戾的感觉,微笑着点了点头。
“挚施主觉得如何?”
“的确有效。”
“萧帝一生贤明,此舍利兼具天子浩然气与佛修度厄法,南朝仅此一枚。”
“晚辈会谨记与大师的约定。”
两人恭敬的对着萧帝的牌位行了一礼,随后退出来到了前殿,此时陶真还未醒来,挚启有些不安的问了起来。
“大师,我师妹她?”
“陶施主心思单纯,能看到的更多。可她身上似乎又有隐情,所以至今不曾醒来。不过你不用担心,只需多等上些时日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