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新友起草了扎子,然后反反复复地检查了好几遍,没有让胥吏送去点检,而是自己亲自跑一趟,这是户房提点章衡第一次下的任务,他不敢怠慢。
点检房是祝臣忠掌管,看到乔新友过来,笑道:“乔堂官,怎么亲自来我这了?”
乔新友亮了一下手中的扎子,笑道:“提点亲自吩咐起草的扎子,别人送过来我不放心,便自己跑一趟。”
祝臣忠哎幼了一声,也不叫其余胥吏处理,赶紧自己请乔新友坐下,然后接过乔新友的扎子,眼睛已经被扎子吸引,口中却道:“来人啊,给乔堂官上好茶!乔堂官,你先做做,我先看看。”
乔新友点点头坐下。
祝臣忠何止是看,他仔细地研究了好一会,才尝试着下笔。
户房里面,有堂官三人,乔新友掌承受批凿圣语、定押敕草,祝臣忠掌点检书写熟状、呈押进入,最后是方元榷掌对读、印押发放。
乔新友根据章衡的意见草拟扎子,而朱成忠则是根据乔新友草拟的扎子进行审核,然后确定能不能执行。
祝臣忠研究了好一会,然后抬起头笑道:“乔堂官现在的扎子水平是越来越高了,竟是一字也不能易也。”
乔新友苦笑道:“祝堂官若是不想夸人就别勉强夸,这不过是一个督促各地转运使彻查当地常平仓的扎子而已,又有什么新奇的。”
祝臣忠笑了笑在上面画押,然后问道:“毕竟是张提点亲自交代下来的,我现在赶紧送去方堂官那儿去,你要不在这儿等我?”
乔新友摇摇头道:“别,我与你一起去吧。”
祝臣忠诧异道:“怎么,这扎子没有什么异常之处啊,怎么……”
乔新友点点头道:“是没有太多的异常,但我有一些话想与你们一起好好地商量一下。”
祝臣忠用含有深意的眼神看了看乔新友,然后点点头道:“好。”
两人联袂而至户房的封送厅,这是方元榷的公廨。
方元榷见到两人联袂而至,有些惊诧:“祝堂官、乔堂官,你们这是?”
乔新友呵呵笑道:“方堂官,不如找一僻静处,讨一杯清茶喝。”
方元榷立即会意,带着两人来到了公廨的后室,也不叫人泡茶,而是自己亲手泡茶,忙碌了小一会才有空说话:“二位?”
乔新友看了一下祝臣忠,然后道:“有大变起于户房,二位,需得早做准备了。”
祝臣忠十分诧异:“大变?”
方元榷皱起了眉头:“乔堂官,此话怎么说,我是了解你的,你不是大放厥词的人。”
乔新友将扎子递给方元榷,方元榷看了一下道:“这是清点各地常平仓的扎子,每隔一段时间,咱们都会敦促他们清查的,这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啊。”
乔新友摇摇头道:“昨日提点说他来户房是带着任务来的,有什么任务,需要一个咱们提点这样的人才来户房,小事可以么?”
方元榷摇头道:“当然不行,提点之前掌管度支司、大宋中央银行还身兼知制诰,哪个不比咱们户房提点好?
当然,户房提点当然权力更大,但这毕竟是个污浊官,提点一路当清流也可以直上云霄,何苦来咱们这泥潭里折腾?
你说得对,这个任务一定是极其重大的任务,还请乔堂官知无不尽。”
乔新友点点头道:“平日里咱们三个,因为工作上的原因,所以关系不是很融洽,咱们三个也曾相互使过绊子,但那都是平时,现在已经是特殊时期,我希望咱们三个互相扶持,不要再如以前那般……”
听了这话,祝臣忠与方元榷都笑了起来。
户房里面的生态与诸多职场生态类似,部门之间的合作总是有诸多的龃龉。
其中乔新友最为无奈,他起草的扎子,要么被祝臣忠卡,要么被方元榷卡,而祝臣忠则是轻松一些,他只被方元榷卡。
祝臣忠笑道:“你倒是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乔新友压低了声音道:“最近下发的荒政一十二条看过吧?”
祝臣忠方元榷俱都点头。
“荒政一十二条不是贾相公的手笔,而是咱们提点的手笔,这下子该明白了吧?”
乔新友道。
祝臣忠皱起了眉头:“你的意思是,提点入主户房,是要救荒?”
方元榷笑道:“救荒便救荒,有灾情自然要赈济的,每年不都有么,咱们户房只负责下扎子督促,干活也是地方去干,这又算是什么大变?”
乔新友呵呵冷笑:“二位的敏感性也忒差了些吧,都不像是在官场上混了那么久的人。
你们说,将一个朝廷新星专门派来干这事儿,你们觉得这事儿能小得了?
看看荒政一十二条,那是何等齐备的救荒良策!
再想一想,整个大宋春天以来都不下一点雨,若是这么持续下去,今年的大宋,会到何等艰难的地步?
可能这就是今年大宋最艰难的一年,可能朝廷今年最重要的工作便是救灾!
所以,二位同仁,你们还觉得,这是小事儿么?”
祝臣忠还是有些疑惑不解:“照你这么说,好像是这么回事,可是,我还是不太明白,就算是大规模救荒,可那又如何,与我等何干?”
乔新友呵呵笑道:“您当真是不明白么,也罢,那我便将里面的关节好生与你讲讲。
大约便是,此次救荒的规模会超过以前的任何一次救灾,而且很可能会成为朝廷最重要的任务。
户房便是此次最重要的执行主体,这意味着什么二位知道么?
这意味着……”
乔新友脸色凝重。
“……这意味着,户房要不断地鞭策其余的曹署百司,要将所有的资源都榨取出来,以供应此次赈灾。
二位,想一想,咱们得跑去三司勒令三司给某地拨款,跑枢密院勒令枢密院立即派兵镇压暴民,跑司农寺、太常寺……”
祝臣忠脸色有些发白:“……不能吧?咱们是负责上传下达的啊,咱们不可能还要去当跑腿吧?”
乔新友哈哈一笑:“不然,你让提点去?”
方元榷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乔堂官的猜测有道理啊,到了那个时候,咱们可能就要里外不是人了。”
祝臣忠也算是明白了过来,咂摸着道:“你的意思是,提点为了救荒,到时候会让户房这边不断地去榨取百司的资源,到时候百司曹署都会对咱们户房有意见?
啧,提点是官,他到时候在这里折腾够了,功劳领走了,加官进禄了,但咱们毕竟是吏,走是走不了的,到时候功劳他领了,不满却是咱们担着?”
乔新友点点头:“是这个道理。”
祝臣忠道:“所以,你的意思是,咱们要阳奉阴违?”
乔新友摇摇头道:“若是这样,我不必专程来找你们……”
他顿了顿,祝臣忠与方元榷都听明白了他没有说出来的话,这没有说出来的话是——趋利避害,是你们的老本行,本来就不用我来提醒。
“……我来找你们,恰恰是要与你们达成一致的意见,全力支持提点将这个事情干好!”
“为什么!”
方元榷吃惊道。
“为什么……”乔新友露出笑容,“……因为我不想死。”
“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们,方堂官没有讲过提点的手段也就罢了,祝堂官,提点有多厉害你应该知道的吧,在他面前耍花样,丢官只是寻常,若真是惹出大篓子,到时候就是自寻死路而已。”
祝臣忠想起之前在经延之上章衡用经济原理给他们讲解各种处理政务的方法,以及对胥吏各种手段的剖析,让祝臣忠感觉到像是被剥光了衣裳一般,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可以遮挡,毫无遁形,顿时打了个冷颤。
方元榷没有去过,所以不知道厉害,但感受到了祝臣忠的恐惧,赶紧问道:“真那么厉害?”
祝臣忠立即眼观鼻鼻观心道:“乔堂官,我明白了,我一定会全力以赴支持提点的工作,当然,也会支持你的工作。”
乔新友没有多说,但方元榷看到祝臣忠的样子,也是有被吓到的样子,嘴里面喃喃说道:“这下子遭了,遭了!死定了呀!这里外不是人啊!”
乔新友道:“方堂官,其实你也不用这么担心,提点不是那种莽夫,大约不会让我们去干不可能完成的事情,所以,大约情况也不会那么糟糕,而且……”
乔新友眼睛里带着亮光:“……还有一个好消息,自从我知道提点成为我们的主官之后,我便去多方咨询……”
方元榷问道:“咨询什么?”
乔新友眼里有智慧的光芒:“……咨询了所有辅助过提点的胥吏,从庆历二年开始到如今的所有辅吏!
庆历二年,提点任开封府佥判,当时他的辅吏叫关怀,关怀在辅助提点之前,不过只是开封府里一个小小胥吏,还是那种只能干粗活的胥吏,但你们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吗?”
方元榷迟疑了一下道:“关怀?怎么这么熟悉,流内铨有个管事也叫关怀,不会是他吧?”
乔新友一笑:“就是他,他能去流内铨,便是提点任职流内铨时候带过去的,现在他在流内铨的地位日益水涨船高啊,嗨,真是令人羡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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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臣忠赶紧道:“我听说当时提点改革公使库时候,公使库的监当官鲍茂伦十分配合,后来鲍茂伦去了泉州清溪县任通判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提点?”
“什么!竟然有这种事情!”方元榷大吃了一惊,又十分羡慕道:“这是入流了啊!”
监当官是胥吏,归流外铨管,官员则是归流内铨管辖,从胥吏升为官员,有个专门的说法,便是【入流】,所以【不入流】一开始便是形容胥吏的说法,带有蔑视的意思。
宋朝承袭唐代对胥吏的管理,胥吏是有机会成为官员的,但考核标准十分的严格,已经近乎画饼,所以一旦有胥吏升为官员,总是胥吏们羡慕的对象。
乔新友点头道:“鲍茂伦的资格老,人面也广,你们知道的,公使库天然亲近官员,他有提点提拔,又有自己的人面,能够脱胎倒也正常,但一般人可不能比。”
方元榷点点头道:“还有吗?”
乔新友道:“提点去泉州的事情不太清楚,毕竟太遥远了,也很难打听得到,但度支司的丁守恭知道吧?”
祝臣忠笑道:“谁还能不知道丁守恭,那可是三司小财神啊,好些时间没有跑三司了,怎么,他有造化?”
“嗯,去了黄州下面的一个县当主簿去了。”乔新友道。
方元榷皱起了眉头:“虽说也是入流了,但一个度支司孔目官主事换一个主簿……不太值当啊。”
这个不用乔新友说,祝臣忠便道:“眼界小了,方堂官,度支司孔目官换为主簿,看着是不值。
但你瞧着,提点定然不会让丁守恭在地方上多呆的,到时候找机会让他回来,可就不是一个小主簿能够打住的了,那不过是一个过度罢了,懂么。”
乔新友呵呵一笑:“提点其他的履历我就不太清楚了,但有这三人的经历足以表明,提点对他的辅吏向来不会苛待。
咱们若是能够帮提点干好他的任务,到时候咱们若有所求,难道提点会拒绝我们么,我想不会的。”
祝臣忠眼睛大亮:“以咱们在户房多年的经验与资历,若是能够入流,以后说不定还能够成为当朝的魏仁浦呢!”
方元榷闻言笑骂道:“你这是想得真美啊!还魏仁浦呢,以胥吏出身能够当上宰相的,这开天辟地以来,据我所知,也就这么一位,你以为你是谁啊!”
祝臣忠嘿嘿笑道:“人若是没有梦想,与太学馒头又有什么区别。”
魏仁浦是宋初年的宰相,在后晋时期,他枢密院小吏出身,抵御契丹进攻。
后归附后汉高祖刘知远,选为托孤大臣。之后更是交好郭威,成为后周开国元勋,历任枢密都承旨、检校太保、枢密使,累迁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成为周世宗的宰相。
他居高位而不念私怨,为后周统一北方立下了汗马功劳。
后来周恭帝继位后,出任刑部尚书。陈桥兵变时,组织朝臣反抗宋太祖,但魏仁浦并没有成为大宋朝的敌人,后来开宝五年,他的儿子魏咸信还娶了宋太祖之女永庆公主,所以祝臣忠说起魏仁浦并不犯忌讳。
不过祝臣忠说的话虽然不靠谱,但却真是这个道理,以他们三个的能力与户房的资历,外放做一个知州都算是大材小用了,若真是能够入流,以后当个转运使也不是不可能啊!
方元榷心动了。
他朝乔新友作揖道:“多谢乔堂官指点,以后你放心,只要你们的扎子没有原则性的问题,我这边不会有阻拦,咱们户房一致通力合作,协助提点将事情给做好!”
乔新友闻言大喜,他来这么一趟,便是想达成这个目的。
他自己倒是意识到了章衡来到户房的机遇,但若是祝臣忠与方元榷还总是像以前一样给他使绊子,到时候什么事情也干不成。
要是让章衡以为是他能力不行,甚至是认为他有意偷奸耍滑,到时候皮肉受苦倒是其次,就怕连这堂官差遣都要被剥夺了去!
章衡并不知道这些,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不经意之间的举动,竟然成为今日的得力辅助。
但世间的事情便是这样,所谓赠人玫瑰手有余香,章衡因为辅吏给他跑前跑后,尽心尽力的帮他做事,临走之前,总是要给安排一个好出路,却成了有心人眼中的【好上官】,这却是他始料不及的。
当然,他也不知道当时在经延上的讲经也震慑了诸多胥吏,也给他在各个履职中也是受益颇多,无须多加立威,胥吏俱都不敢欺瞒,倒是省了太多的力气了。
章衡不知道这些,但却是发现做起事来竟是十分的顺当。
救荒的事情千头万绪,他得不断地获取各方面的信息,统计各种救荒的资源。
这些本是十分繁杂的事情,但每次安排下去,三个堂后官竟然尽皆配合得上!
让章衡十分的满意,他还与曾公亮说道:“……虽说大宋朝的官吏尽皆腐败不堪,但毕竟是帝国中枢,这户房的胥吏,素质果然是出类拔萃的!
弟子用起他们来,竟然是配合无间,没有丝毫滞涩,若是天下官吏尽皆如此,大宋朝哪里有这么多的问题!”
曾公亮听了章衡的话后,有些愕然:“你觉得中书五房的胥吏素质高,还十分配合?”
章衡摇头道:“其他房我不知道啊,我说的是户房。”
曾公亮不太敢相信:“你说户房的胥吏素质高?”
这下子连章衡都有些不自信了:“难道还有素质更高的?”
曾公亮哭笑不得:“京朝官中有句顺口熘,你难道没有听说过么?”
“什么顺口熘?”章衡有些好奇。
曾公亮低声道:“三司懒、枢密馋,又懒又馋是中堂,三司胥吏向来使唤不太懂,枢密院的胥吏贪婪无比,可比起中书五房的胥吏,他们又是小儿科了。
因为中书五房的胥吏不仅贪婪,还叫不动,别说一般的京朝官了,他们可是连宰相参知政事都敢忽悠的!哼!”
说起这个,曾公亮也是有些愤愤不平的。
章衡:“……”
章衡摇头肯定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绝对是误解,度支司我是经历过的,现在这户房也是经历了,他们都是好胥吏!”
曾公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