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之于山下俗世凡人来说,于此中学而有为之辈,掰指算来屈指可数,除开虚无缥缈毫无端倪的通俗原因,还有即是想从梦境中寻出蛛丝马迹继而抽丝剥茧小窥其中因果牵连,所需要的手段便是非常人所能拥有,通常来讲,能有此种高超手段之辈,大多还是仙门势力中的某一脉,譬如山下最擅长此术的阴阳家一脉。
抛开这些沉隐其中的仙门势力,再就是一些单门独户之属,比如那位以梦入道的周夫子,造梦解梦手段之高超,已然是超脱凡俗之流,于万古长河中是可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人物,随手挥斥之间,便可营造一场亦真亦幻似虚非虚之梦境,若是无心解梦,令入梦之人沉浸其中千载无法自拔,也不过是信手拈来之事。
诸如周夫子一类独辟蹊径的梦道大家,亦如闲云野鹤一般,大多飘忽不定,来去自由,隐世而居结庐某一山中,过着朝饮仙露暮赏云霞的神仙生活,好是令人艳羡。
千野大汗淋漓惊醒后,回忆这场险些令她神魂沉溺其中的梦境,只觉得遍体凉意横生,如坠冰窖,除了胆寒恐惧,只剩下冷汗淋漓。
好在有善解人意的小姑娘在,稍稍能令千野还觉得心有余热,不似在无解梦境之中,而是真真切切躺在这座布置得当的小院当中。
“没事了!”抹去额头上的细汗,千野笑着摇摇头,打消小姑娘心中担忧,笑道:“有没有做过什么可怕的梦?”
小姑娘听闻,满脸的担忧之色瞬间云隐雾散,弯腰将手中抱着的葫芦搁置在一旁,脚尖轻点,便坐在了千野膝盖上,双脚悬空,轻轻晃漾着,说道:“栗子姐姐,阿娘说梦境都是相反的哩,你梦到大灰狼,就会遇上小白兔,你梦到跌了一跤,就会捡到一袋子钱哩,我……呢是小孩子,还没有做梦梦到什么稀奇古怪,但阿娘说梦到了也不打紧,醒来冲着地下连呸三下就没事了,这可是阿娘交给我的独家法子,我现在交给姐姐你喽!”
“现在连呸三下还不晚,姐姐你快呸!”小姑娘催促道,急不可耐。
“呸呸呸……”千野没办法照着地上呸了三下,小姑娘这才眉开眼笑起来,小腿晃呀晃,似乎自己完成了一件异常神圣的事情。
“栗子姐姐,你知不知道这天空中那些星星为什么会眨眼?”
“栗子姐姐,你说这落山的日头每天都能准时起床,是不是它家里阿娘也生病了呢?”
“栗子姐姐,你去过山下最远的地方是哪里,我听南山叔叔说山下可好玩了,有可多好吃的,好看的衣服……”
……
坐在千野膝盖上的小姑娘就像是脑壳里塞满各种问题的小夫子,总能以她独特的视角来看待自己眼中这个世界,顺便再问一点从脑壳里蹦出来的问题,天真烂漫,稚子心性,莫不是如此美好。
在小姑娘仿照阿娘一样,自问自答替栗子姐姐解闷时,千野脑海里还在努力回忆梦境中的一切,那片废墟之地,那一对母子,那一片金色的湖泊,那一位从城头上跃下的陌生人,梦境中的一切她都不曾见过,唯一带给她一点古怪熟悉感的地方,还是那位妇人踏进废墟之地的一刹那,她所看到废墟中的一眼光景——横七竖八的古怪建筑物,泛着流光溢彩的诡异光芒,些许她从未见过的大型奇巧械具随意浅埋在地上,露出地面的部分即便爬满藤草绿植,但依稀能看出似乎是一些塌坯但却超脱眼界以外倍觉好看的房子……
神魂被莫名禁束在妇人体内时,唯有妇人在湖畔捣衣和踏进废墟之地的刹那时间中,千野神魂才能得其一丝空闲,占据主体意识,从而看到烙印在脑海里的这些东西……
可以确定的是,她看到的那些好看房子,造型之奇特,是她从未见过甚至听过的,好像是恢宏古宫殿群却也不像,至少没有那种古老的气息,仿若什么神仙手段建造的奇怪盒子,对,就像是一个个叠加在一起的盒子,各式各样,五颜六色,废墟之地就好像是散落一地的奇怪盒子,有些盒子是打开的,有些则是合上的……千野印象之所以能如此深刻,大概是因为从未见过如此形态奇特的房子!
“栗子姐姐,我得回家了!”听闻小姑娘回家,千野一下回过神来,看着小姑娘无瑕的眼睛,想了想掏出一个精致小袋子塞给小姑娘,笑道:“这是姐姐付的药钱,另外给你阿娘说,这药不要轻易给人!”
小姑娘似懂非懂点点头,蹦跳着出了院子,经过乾匾院门口时,特意绕行了几步,才一溜烟跑回自家去。
日头西斜,霞隐雾生,夜色徐徐拉开大幕,令天空中闪烁的群星和星河成为月色下最闪亮的主角,月华流水,晕染的哪哪都是晶莹之色,葡萄架自然也不例外,透过葱郁的葡萄藤缝隙,滴溅在千野身上,形成斑斑点点的光团。
隔壁院子炊烟升腾,想必是在生火做饭,千野现在没什么胃口,梦境一事就是装在她心里的沉石,令她感觉不到什么饥肠辘辘。
“等他醒了,有必要讨问几句,好解心疑……”打定主意,这块压在她心头的沉石也算自有交代,届时若实在无解,她只能回去想办法,禁区毕竟还是底蕴深厚,存活着些许谁也意想不到的老古董,而梦境一说,在这种甚至活过一卷光阴古史的老古董眼里,想来能想到的法子,必然比她多。
在修行一途中,寿龄悠长,委实是一种他人无法剥夺的优势,用曾经一位人族大帝说过的话“蚍蜉活两万年也能成大帝”解释这种优势,就显得格外恰当。
“哎,吃不吃饭啊?”墙头上飘来一句极其不情愿的问候,脸色清冷的乾匾踮起脚尖,隔着新垒砌的墙头问道。
千野扭头望去,看见堪堪只露出上半张脸的乾匾,不知为何轻笑起来,“哈哈……”笑声在月光倾泻的小院里,听上去格外悦耳,好像一曲奏合月光流淌的月光曲。
“臭婆娘……死三八……我说不叫她,你偏让我叫,这下好了吧,我被臭婆娘嘲笑了,事情不大,你掂量着办吧!”墙头一侧,传来咬牙切齿的说话声,不用仔细听,便能知道是乾匾和乾笋两兄弟。
乾笋手里拎着一把炒菜勺,面色犹豫,看着乾匾满脸的怨愤之色,只好轻叹一声,踏上墙角下的柴火垛,逃出上半身来,笑意盈面道:“二娘,剁椒鱼,炒笋,还有两样其他的拿手菜,要不要尝尝看?”
千野虽然不知道这个“二娘”的称谓从何论起,但也知道是在喊她,本想一口拒绝,但肚子却在此时不争气的“咕噜”一响,闹出了自己的抗议,千野尴尬中点头应道:“好啊,尝尝看,我吃得不多!”
“好咧!”墙头上的乾笋立马消失,拎着炒菜勺跑回火灶旁,继续未完成的事业。
“吱呀”门被推开,又是小姑娘端着一个大碗而来,不过脸上显然写满犹豫,她是阿娘让过来给栗子姐姐送饭的,不曾想当她刚站在院门前,就听得院子里飘来生硬的说话声,“有人请栗子姐姐吃饭,那她手里这碗炒饭怎么办?”小姑娘犹豫不决,端回去阿娘肯定会埋怨她,可再送给栗子姐姐,似乎也没有了必要……
一番纠结中,小姑娘还是乖乖推开院门,端着热乎乎的炒饭小跑到葡萄架下,轻声说道:“姐姐,阿娘让送来的炒饭,可香了呢,里面放了山菇,红果子……好几种野菜呢!”
“死丫头,一碗炒饭就想收买人心,你阿娘没怎么教你真诚做人吗?”隔壁传来刺耳的嘲讽声,墙头下蹲着双手拢袖的乾匾,他听墙根的本事,可是一绝。
小姑娘脸飞霞红,递出的碗筷就要收回,千野伸手接住,笑道:“听野狗叫两声,怎能不吃饭了?”
“哈哈……”孩子心性,喜怒哀乐来的快,去的也快,转眼听到千野通俗易懂的回讽,小姑娘不禁笑出声来。
“臭婆娘……死三八……”墙根下,乾匾牙齿咬的咯咯作响,恨不能当即翻墙过去,一脚踢翻那碗什么狗屎炒饭。
“走,姐姐带你吃饭去,阿娘炒饭肯定不多,还给姐姐再送来一碗,小肚子没吃饱吧……”说话间,起身一手拉着小姑娘朝外走,一手端着碗炒饭,二人转眼就来到乾匾院门外。
“开门!”千野也不敲门,只是轻声说道。
“小七,开门去……”屋子里飘来乾笋热情的呼喊。
乾匾恨恨一哼,却也无可奈何,只好起身去开门,大门打开,千野信步而进,身旁的小姑娘倒是偷瞟了乾匾一眼,被乾匾恨恨瞪了回去,小姑娘赶紧拉紧栗子姐姐的手,生怕这个对自家没什么好脸色瞧的小哥哥再变成什么怪兽吓唬她。
二人来到屋中,千野不禁一愣,古香古色的桌椅板凳,别致典雅的各式布置,屋子里处处流露着屋子主人别具匠心的巧妙心思,这是她在隔壁乾笋屋子里没看到过的,当然,混沌禁区也从未见过此种错落有致中夹杂奇思妙想的好看搭配。
“小七喜欢收藏东西,这些都是出自他的手笔!”端着菜而来的乾笋笑着解释起来,屋子里的璀璨夺目和屋外普普通通的农家小院,简直就是两个世界,任谁看了也会是这般错愕神色,不难理解。
“哼!”跟在后面的乾匾冷哼一声,撇撇嘴道:“三哥,你跟她们说这些,她们懂吗?”
“这些东西换个主人,可能会更好!”千野也不作假,领着小姑娘直接落座,听到乾匾讥讽言语,也不落下风反唇相讥。
“哈哈……今天这菜不错,二娘快尝尝看,小七你也别愣着啊,小蛮快动筷子……”夹坐在千野与乾匾中间的书生乾笋,只能做和事佬,极力炒热饭桌上的气氛,另外也隐隐担心这一桌饭菜随时可能被谁掀翻在地!
占得上风的千野给小姑娘先夹了碗菜,自己这才吃起来,并且不住点头称赞,“好好吃”、“好香哎”……看的一旁的小姑娘忍不住心想“栗子姐姐来的路上不是说胃口不怎么好吗?”
风卷残云后,只剩下杯盘狼藉,千野和小姑娘不约而同发了个饱嗝,看得乾笋目瞪口呆,而乾匾则是极不情愿吃着小姑娘带来的炒饭,桌子上的菜几乎被一大一小两个吃货吃光了,让他吃什么?
“我决定了,新盖起的院子,就照这样的格局布置给我摆弄一下,银子不够的话,暂时先欠着,等那个疯子醒了,再说!”临走前,吃喝尽兴的千野对送她出门的书生乾笋说道。
求生乾笋无声苦笑,却也不好拒绝,便应声下来:“好,回头我给小七解释!”
送回小姑娘,千野回到院中坐下,回忆饭桌上的一幕幕场景,神色阴骛的乾匾不像是有什么问题,那个疯子的神魂想来没有在他体内,而书生乾笋则就有些异样,发现他有些心不在焉,魂不守舍,他所作所为有点莫名的机械生疏感,就仿佛有人提线操控着他的一言一行,虽然偶尔表现出来的魂不守舍,在千野看来,如她在妇人湖畔捣衣时神魂可得一丝自由,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可疯子神魂进入乾笋体内,究竟所为何事?”这才是千野最关心的,其他的问题她一概不想知道,“想来疯子所说的什么小三小七,也就是这两位无疑了!”千野回想着,在心底打出一个大大的问号。
她记得疯子对她说过,如有必要大可将这两位打杀,疯子当时看似不似说假,千野也不知晓疯子为何会说出这么一番杀气腾腾的言语来,难道他看到了什么异样?
纯粹从自身来说,千野对疯子还是极为佩服的,无论是从心性手段还是点滴行事,都可谓滴水不漏,老辣至极,千野私下扪心自问过,若是让她与疯子为敌,她愿不愿意?答案在她问出这个问题的同时,心底就已然有了答案。
不愿意。
蓦然,她想到另外一种可能,疯子若是假借她手,来铲除这两位极有可能做过什么大逆不道之事的法身,那她又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