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船型宅院,悬空而筑,院周流云飞逝,远远观望,似一艘渡空宝船,劈风斩浪,好欲飞升离去。
一条条白羽绸带无二的百丈登山狭径,于四周垂泄,随散逝流云轻轻晃摆,仿若登天之路,令人望而仰止。
想踏进周府门槛的拜访者,必先得通过这狭径,说来这等于山上神仙近乎班门弄斧的考验,不过是为了淘汰一些滥竽充数之辈,周府这场盛名远扬的“封神大会”,委实太过热闹,大批所谓的“神仙圣人”都慕名而来,如今这座宝船大院之中,招待客人所用的厢房可谓是人满为患,令周府上下大为头疼,故而才有这拒凡客于门外的小考验。
至于对待江湖侠客之流,周府也不曾怠慢分毫,待客于城中神仙巷子,珍馐美味,应有尽有,夜夜笙箫,羡煞众人,虽与神仙圣人区别对待,但也相差无几,该有的里子面子皆有,即便有人存在些许腹诽心谤,但也是极个别之人,终归来说,周氏待客之道诚意满满,让人挑不出大的毛病。
夜色深沉,周府大阵周边依旧车水马龙,灯火辉煌,一艘宝船悬空而行,即是周府启用的“飞升”大阵,一来是有考验淘汰之效,二来则是以防万一,毕竟,周氏如今树大招风,若是有人趁势来袭,“飞升”大阵即可须臾启动,如仙人飞升,瞬移万里之遥。
一架马车缓缓驶来,待车身站定,从车厢中探出一张平淡无奇的脸来,仰望一眼悬空宝船,来人掀开帘布,顺手抛给车夫二两银子,便跃下车身。
看一眼远处凌空垂泄而下的白玉狭径,男子扫视一周,恰有几位正欲拾径而上,尾随神仙老爷身后,看似百丈石径,不过障眼之术,前行几步即豁然开朗。
既入院内,男子便不再尾随,有模有样摸出一块精致牌子,交于周氏迎客的管家,管家眼目扫量后,笑脸问礼。
绕过白玉雕琢而成的山水影壁,男子驻足而立,眼前熙熙攘攘,宛如街市,有几道视线不经意从男子身上掠过,男子坦然处之。
视线在一众仙态百露的神仙身上掠过,男子摇摇头,心底微微失落,穿过“千奇百怪”的人群,再进院落,稍稍放缓脚步,举目所望,片刻后男子仍旧难掩失望之色,复又前行,走走停停,如此这般,一连穿过六座院落,男子方才有了猎喜之色。
——
周穆与老仙师二人,早已混迹进周府,老仙师先前一通吃喝,五脏庙闹了意见,便舍下周穆去了五谷轮回之所。
二人脸面之上皆覆精致面皮,周穆易容成虬须汉子,老仙师则是目盲道人,虽说周穆与周府这两脉子弟相见不多,也就是幼年那几载光景,后来便随师外出行迹,再无踏进周府半步,但以防万一,二人还是做了装扮才来。
正待周穆思衬之际,一位姿容清奇的妇人上前搭话,尚未言语开口先笑,边笑便用目光打量周穆,待笑声停下有两分娇喘,方才娇滴说道:“敢问仙师从何而来,你我先前素未谋面,为何在这茫茫人海,一眼便被仙师击中心扉,心中小鹿蹦跳的如此厉害?”
妇人凑身上前,将胸脯贴靠,孰料周穆倏忽口水直流,色欲浮面,笑眯眯摸出几两银子,眼看就要塞入妇人胸前,妇人顿时脸色一变,错愕扫量周穆手中银子一眼,便啐骂离去。
看着妇人转身又如蝴蝶恋花一般缭绕他人身边,周穆一阵摇头叹息。
恰巧老仙师归来,四下嗅了嗅鼻子,自觉哪里有些不对,但这种念头眨眼就被按死心底,珍馐美味吃多,出恭气味自然难闻,人一老,委实没出息哎!
看见周穆神情略有恍惚,老仙师便顺着周穆视线望去,当即明了何故,嘿嘿笑道:“神仙圣人也是人,见色心生欢喜,有何难以明白?”
周穆听罢摇头,神色反而愈发凝重。
老仙师自觉不对,连忙举目望去,只见那艳丽妇人被虎背熊腰貌似以武入道的一位武人搂在怀里,正欲离开此地,老仙师本想再劝说两句,但话刚到嘴边,眼睛却蓦然瞪的通圆,神色几乎大变!
艳丽妇人不经意抬臂的一瞬间,腋下露出一道走线缝合的密密麻麻针脚,再仔细盯瞧,妇人走过之地,皆留下泥泞脚印,仿佛刚从泥沼地走出一般,并且老仙师近乎通灵的鼻子,方才也嗅出一股异样味道,这股味道被浓郁胭脂芳香死死遮盖着,若不是他鼻子嗅觉灵敏,换做在场任何一人,也觉查不出其中异样。
自知事情大为不对的二人,对视一眼,悄然尾随其上,想一看那妇人究竟意欲何为!
一路穿堂过院,妇人最终来到后院一口枯井前,一把将被她神魂迷惑的武人仙师推进井底,而后纵身一跃,也跳了进去。
尾随而至的二人,绕枯井观察一周,老仙师难得一见捻须,说道:“这枯井怕是被那……缝皮妇人做了某种阵法,你我贸然下去,打草惊蛇是小,万一……”
就在二人思衬的同时,跃井而入的妇人已然来到一座宝殿之上,随手将尸身凉透的武人扔进殿中一口泉眼,妇人这才接过殷勤婢女递来的信栈,打开扫视一眼,当即哈哈大笑道:“实乃天助我也!”
未到一炷香功夫,枯井中跃出一位神色倨傲的武人,冲夜色细声说了句什么,便悄然离去。
就在武人离去后,一行泥泞脚印显于地面。
——
镇上的城隍庙,年久失修,只剩一堆残垣断壁,城隍爷的金身倒是未被歹人盗去,可也被人推翻在地,蛛网密布,蒙尘染垢,难见昔日金光夺目高高在上之景。
据说守镇城司原本有一笔银子要用来修缮城隍庙,西岐镇百姓还甚是高兴许久,可是只听雷声不见雨点,这份念想便随即抛之脑后,无人再提及。
官老爷与神仙老爷的事,他们这些凡夫俗子,岂能管得住?
月色华丽,倾泻在地,给偌大一座城镇,蒙上一层朦胧之美。
城隍庙中,透过庙顶大洞,懒散汉子瞅一眼头顶月色全无,砸吧砸吧嘴,真不知该应景说点什么好。
挥袖吹走金身塑像上的蛛网浮沉,富如狗坐在倒地的城隍爷头上,用手拍了拍金身肩膀,叹息道:“老弟,你好歹是一地神仙,怎么着也该混的脑满肥肠才对,可看看你现在这幅样子,老哥委实不落忍呐!”
话音刚落,一道虚淡至极的身影从积满尘灰的香炉中飘出,落地冲富如狗一礼,说道:“西岐城隍,拜见……”
富如狗摆手制止,说道:“都过去了,你用不着再如先前一般跪我,何况看你这幅惨淡样子,老子也没好心情啊!”
失去金身庇护只留存一分残魂的城隍蓦然叹气,看一眼富如狗坐态,便也挥手招来一个旧蒲团坐下,也不言语,只是看着殿外被草茎割碎一地的月华发呆。
如此沉默许久,富如狗终归是来此求人办事,总得有个求人姿态,便打破沉默,开口问道:“难受事说出来,搁在心里如何让别人开心?”
城隍愣了愣,摇头苦笑。
富如狗撇撇嘴,从袖里摸出一个小巧袖袋,抛给心神皆散涣的城隍爷,说道:“一座金身而已,不要也罢,大道通玄,何路去不得那长生之地?”
城隍接过袖袋,不禁面有喜色,待打开瞧看后,更是喜出望外,袖袋里装着半袋子金身碎片,对他而言,无外乎雪中送炭之珍贵。
城隍收起袖袋,感激的看一眼始终面有懒散的汉子,说道:“大人来此,自不会为送这金身碎片而来,若有它事,还请大人吩咐即可!”
富如狗摆摆手,说道:“也没啥大事,就是想问问这西岐镇为何鬼气阴森,看似繁华更盛,却是将一地千年气运挥霍一空,这等寅吃卯粮的寻死之法,你这城隍爷不管,我这路过的再不管管,岂不是早晚要被戳脊梁骨啐骂!”
城隍叹息一声,颇为无奈说道:“六七百年前,西岐镇突然来了一位通玄道人,先是将埋沉地底的那些……尸骨挖出,再用借尸还魂之术将之复活,而后横扫方圆千里城关,尸骸铺地,血流为河,百万百姓近乎一夜之间变成冤魂,我这一地城隍,自是不能袖手旁观,故而……”
富如狗接茬说道:“故而你这城隍老爷觉着自己面子委实挂不住了,就愤而走下神台,要找那通玄道人一较高低,结果不曾想却马失前蹄,被人家杀了个片甲不留,也就变成了今天这幅怂样子!”
城隍尴尬而笑,却也不能说这位大人说的不对,结果确实是他被毁去金身,跌落神台,可过程却不是什么二人一通打杀至天昏地暗,而是……
富如狗不知从何处搞来两张莲叶,一张原本想交于城隍暂且拿着,可不知为何倏忽变了主意,直接拿莲叶当冠帽扣在自己脑袋上,一张上水珠密布,轻轻一抖擞,米珠碰触连成一片,形成一张水景画幕。
探手在屁股下的城隍爷金身上摸了摸,将手指上沾染的彩绘金粉散入莲叶画幕之中,光影一阵斑驳絮乱,待涟漪散去,最终呈现一副清晰景象。
画幕中,只看一身璀璨华衣的城隍爷,御空一线而去,看气势大有降妖除魔为民除害的狠辣劲,富如狗看得津津有味,甚至还微微点头。
城隍却双手遮面,恨不能找个地缝现在就钻进去,不然等一会情况反转,他这本就不值钱的脸面还如何挂得住!
画幕中,城隍爷璀璨如月,似顶月划空而去,头顶城隍气运凝聚而成的香炉,手提两柱香火幻化的剑刃,背负三剩其一的香火宝刀,气势如虹,腾云驾雾而来。
富如狗点头,这点殊死一搏的气概,还是有几分样子!
再怎么不敌对手,起码不得以金身破碎换取对方伤痕累累,金身对于高坐神台的神仙而言,重要几何,富如狗焉能不知?
可是,下一刻,富如狗眨了眨眼,似乎眼睛有些干涩,再瞧画幕,又眨了眨,当彻底看清意识到画幕发生情境为真后,富如狗当即恨不能跳起来狂抽这城隍一顿!
只见这城隍爷刚一落地,就被地面诡异冒出的一口泉眼给吞噬而进,手都没得动一下,刀剑更是白白浪费,堂堂城隍爷就这么被一个泉眼给搞定了!
城隍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对这位大人说些什么好。
太尴尬!
所以没话说。
这就是所谓的瞬间打脸!
富如狗忍着奋起而动手的冲动,嘴角一阵抽搐,这剧情反转如此之快,出乎意料!
不行,他得发泄一下心中郁闷,憋着委实难受,关键是眼下看着近在咫尺的城隍,浑身上下每根毛孔都在告诉自己,抽他!
走出破败大殿,富如狗想了想,身影倏忽拔地而起,在空中画弧后一线前掠,须臾之间,消失于尚未来得及分散开来的云海之中。
而后,一连串惊雷滚滚,犹如雷神锤鼓,炸响天际。
庙中,城隍闻声,长吐一气。
这位大人气性委实太大!
掏出沉甸甸的袖袋,城隍轻轻在手中抛了抛,心底对这位大人的认知,无形中又加深几分。
不过半柱香时间,富如狗落回城隍庙前,神清又气爽,一脸轻松,给城隍的感觉,就如同一张满弓射出了搭弦已久的那支箭羽。
重新坐回原地,富如狗看犹有惶恐的城隍,不禁摊手笑道:“都发泄完了,对你没有感觉了,你安全了!”
城隍欲言,但为前途着想后,还是作罢。
富如狗干脆躺在金身塑像上,透过庙顶破洞,望着云海翻腾,说道:“真不想知道我去咋个发泄?”
城隍默不作声。
富如狗自顾自说道:“断了一个头颅,踹翻一块大印,被人叫了声神仙哥哥,再就是没花银子摸来一壶老酒,仅此而已!”
蓦然,城隍似乎回忆起什么,当即跪地,冲富如狗磕头不止。
头颅再金贵,终归还得长在身上才对。
不然,也只能拿来“张冠李戴”唬人罢了。
唬人,还得分对象。
毕竟,富如狗可不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