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洞半程,无奈折路而返。
头顶竹篮星空,压制古洞外溢的天地气运,王丁心中骇然,古洞之内,竟然别有洞天!
有人截断一座大界的半数天下,用惊人手段与古洞底端完美搭界,形成这种进洞复行数十步,即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豁然开朗之境。
等于说,古洞即是某一大界的入口。
这种挂羊头卖狗肉的违天行径,注定是要被光阴长河所不容的。
大界只能在光阴长河中留存,一旦被“人为”搬移出水火交融的长河,后果不堪设想。
毕竟,每个大界的属性是注定的,有水,亦有火,两个相邻大界属性必为水火相容之态。
光阴长河中,必然如此。
也必须如此。
任一大界的位置,动一即牵动整个长河,大界与大界,大界与小界,小界与小界,好似环环相扣,缺一不可。
光阴长河流淌,说白了就是无数界域在延顺某种轨迹自然移动。
光阴长河之所以能容万界,根底在此。
至于那几个在光阴河畔“无所事事”之辈,却是跳出了光阴长河的束缚。
理由很简单,要么道法高过天,要么有法宝傍身,要么读书读至无书可读,要么生而居于此。
蓦然,王丁想起关于水泊的一则传闻,八百水泊,之所以号称八百,不是方圆大小八百,不是连成一片水泊之数八百,而是相传这里覆盖有八百重天幕。
每重天幕,即代表这里存在过一个大界。
八百,八百个大界。
如若传闻为真,王丁想想都觉着头皮发麻。
八百天墟,拢于一地,有人搞出这等大手笔,意欲何为?
思衬许久后,王丁压下心尖巨大疑惑,冯笑魔窍开启,被魔心主宰,以身入天墟,难不成这八百天墟之中,曾有魔界天墟?
古洞半途,是王丁再熟悉不过的一片星幕,星幕下残垣断壁,尸骸遍野,真真是一片绝地。
花巨大代价破开星幕也不是不可,只是天地反噬之力惊人,尤其如她这般身份,更是先天压胜,深入其中,犹如行走于泥泞小路,步履蹒跚,狼狈不堪。
最为关键的是,暂入魔窍的冯笑必然不是破开一重天墟,行迹无踪,在重重天墟中找寻,无异大海捞针,希望渺茫。
王丁看一眼身形狼狈的龙一,心想这厮终日呆在水底,也鲜有上岸晒晒太阳,真真活成了泥底的老王八!
“如何是好……”
龙一碎碎念叨,望着古洞踌躇不绝。
“比妇人还妇人……”
王丁瞥一眼闯下弥天大祸的龙一,冷哼一句。
龙一自知理亏,也不好反唇相讥,只能默默承受。
“王丁,事已至此,借你香火台一用,大恩他日必有重谢!”
龙一是八百水泊管事人,在他之上,还有掌管一界的水君,在水君之上,另有他人。
他,不过是区区小卒,一如旧时的虾兵蟹将。
“你有龙肝凤胆?”
王丁反问。
“只够香火传音一次!”
事到如今,龙一也不好隐瞒。
“扣扣搜搜,一点也不男人!”
王丁白了龙一一眼,眼睛微眯,说道。
“一直独居?”
龙一不明所以,下意识点头。
王丁撇撇嘴,果然不出所料。
“先说好了,香火台久时未用,出现什么问题,概不负责!”
王丁狡黠一笑,伸出手掌,在龙一面前晃悠,“近来总觉着这手上缺少点什么东西,一个妇道人家,终日洗洗刷刷,戴着也徒增累赘不是,可妇人终究是女人,女人哪有不喜欢首饰的,哎,听说杂货铺子新到几盒首饰,也不知道好看不好看?”
龙一恍然大悟,连忙掏出沉甸甸的囊袋,搁置在王丁手里。
“龙公子,你这是何意?”
王丁一脸吃惊之色。
“刚才在水边捡到的,约摸是刚回来的谁家掉在那里的,水泊与村子泾渭分明,既然是在水边之物,那就不属于水泊,交还给你,可有不对?”
龙一不动声色,将囊袋推了回去。
“香火台有点问题,你真决定用它传音?”
王丁将囊袋放入竹篮,认真想了想。
这点银子,不在多少,只在态度而已。
妇人,女人嘛。
“别无他法,水泊受限太多,不然我也不至于终日龟缩水底,一切只为苟活而已!”
龙一面有难色,其中缘由繁杂,牵涉颇多,不足与外人道也。
王丁默然。
活下去,似乎是所有天下最值得坚持的事情。
可真该如此吗?
王丁不禁想起那个疯子昔日所言之词,有时候,以身求死,反而要比苟且偷生重要的多。
真的是疯子啊!
王丁心中腹诽。
事关紧要,王丁不敢耽搁太久,在古洞前稍加布置,就与垂头丧气的龙一掠空而去。
放眼望去,一片片坟冢。
天地之间,矗立着一根根顶天立地的华彩柱子,华柱之上,是一片广阔陆地。
华柱之下,坟冢如露尖竹笋,密密麻麻,多如蚁卵。
每一座坟冢,对应之上一人。
在坟冢间,一道身影刻意放缓身形,近乎贴地而飞,东寻西找,甚至动手掀翻几座荒废坟冢。
印象中,属于自己的那座小小坟冢旁,栽植着一株槐树,奈何一去多年,槐树早已不知所踪,因而就失去了参照,找寻起来必然不易。
终于,身影在一树桩前停下,趴在树桩根底仔细看了许久,才挖出一把已经腐烂到只剩剑柄的木剑。
坟冢无人打理,自然杂草丛生,蛇鼠虫蚁安家,飞鸟落巢,荒凉气息十足。
身影无视这些,一掌劈开坟冢,尘土飞溅,露出一个封口的小泥坛。
探手将泥坛抓在手中,稍微用力一拍坛底,封口发出“咔嚓”一声脆响,泥坛内部,清晰可见。
身影呼吸骤然急促。
一个小小香囊。
颜色早已暗淡,芳香已然不复,只能依稀看出大概行廓。
小心翼翼将泥坛搂在怀里,身影抬头望天,一声低沉呢喃后,气势骤变。
此一去横掠千丈,撞塌华柱百余根。
华柱崩碎,其内金色之物好如水雾弥散,在空中洋洋洒洒落下,一如下了一场春雨。
枯木逢春,铁树开花,满眼尽是绿色。
华柱之上,传出歇斯底里的哀嚎。
撞碎百余根华柱,也算大仇得报,此事消,此事了。
身影置若罔闻,再次奔雷而去,一气千里,所过之地,华柱形似五彩琉璃崩碎,在空中纷纷落如雨下。
这些,权当是自己讨来的彩头。
老话说,一分钱三分利。
仇怨,自然也有复利。
说的直白点,拳头大,便是礼,亦是利。
哀嚎之声此起彼伏,从东至西,由南到北,惨绝凄耳。
昔日,这里有孱弱不堪的哀求声,不过是夹杂在鲜衣怒马的富家公子的笑声中,哭的撕心裂肺,却只换来愈发肆意的嘲笑。
哀嚎依旧,不过物是人非。
身影拔地而起,撞开陆地一隅之地,地上房倒屋塌,血流成河,奔行逃窜的人们,抬头望着凌空悬停的身影,一如白日见鬼,瑟瑟发抖,心中旧事涌泛上来的,甚至吓得屁股尿流。
“迦柔……”
身影俯瞰大地,轻轻吐出两个字,是某位故人的名字。
大地之上,光阴重现。
一对少男少女,竹马青梅,两小无猜,家住陋巷,无忧无虑。
少女迦柔,少男怀古。
光景如书卷,轻轻翻过。
二八初长成的少女,清秀多丽,在大户人家做婢女,少男孔武有力,常入深山老林猎杀魔物,换些银两交于相依长大的少女,二人共度时艰,憧憬美好。
书卷再翻,故事陡然急下。
被冤枉私偷家主银两的少女,打断手脚,四肢钉入铁签,弃之如旧物,扔在大街,任人嘲讽。
一条刚窥见美好的生命在寒秋凌晨悄然离去。
少男满怀喜悦从老林中归来,已是三日后,面对的却是一具冰冷的尸身。
书卷又翻,三十年弹指而过。
入魔归来的少男血洗旧地,终被神道高人镇压封魔台,一压千载光阴淡去。
书卷已翻至末页,光景来到如今。
书卷承载且封存光阴,多亏那位终日悠哉悠哉的高人为之。
身影抬头,冲遥遥天外,躬身极地。
一礼。
天下读书人尽是在其笔墨勾勒的书卷中遨游。
昔日,他亦读过书卷,算是那个人的弟子。
一礼,不为过。
再礼,感书卷封存之恩。
三礼,纯粹感恩。
三礼完成,再不欠这天下什么。
身影将香囊拿出,摊开在掌心,仔细端详后,一把攥成粉末,星星点点,好如夜幕明星。
身影仰天大笑,扬手一抛,香囊粉末纷纷涌向星空,在空中凝聚成一颗璀璨星点,永久列陈星空。
身影望天一笑。
世间,最好的陪伴,不过如此。
事即了,无它愿。
身影破天而去,一气开十重。
星幕仿佛春水乍皱,泛起淡淡圈晕。
已然虚淡到极致的身影,好算安然无恙归去又归来。
瞧看这幅被十重天幕挤压残破的身躯,身影自嘲一笑,轻语道:“好歹借你躯体一用,了却旧事,今就赠你一桩小小机缘,也算因果相抵,两不相欠。”
复又瞧看了一眼体内大天地,在几处别有作为之地稍加注视,又淡淡远望了一眼那道鸿沟剑海,撇撇嘴,撒下一片云彩。
白骨王者正趴在剑海前,无所事事掰饵料喂鱼,蓦然抬头,不禁喜出望外。
大佬啊,这种随手为之的事情可不可以再来点哩!
如获至宝的白骨王者,一跃而上厚重云彩,踱来踱去,如帝亲临,美滋滋。
至于那条睡不醒的小长虫,身影淡淡一笑,有点意思!
事即毕,该回去了!
留下一点小礼物便好。
虚淡身影从残破身躯上逐渐抽离,凝结成微弱光点,在头顶盘旋一周,倏忽冲破天幕,没入那条长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