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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虞子佩而言,她终将老去,没有人能阻止这件事的发生,她和任何人的爱情也不能。从现在起,如果衰老下去,那么一开始将是悄无声息的,然后是突飞猛进的,直到有一天姐姐看到她也会感到惊讶——她爱的人变成了另一个模样,如果她爱她的话。

她们都会变成另一个模样,尽管她们一开始都不相信。

几个她并不认识的老外在固执地玩闹。林木在固执地要为他所认可的理想而奋斗。老林在固执地想要拿回属于林家的东西,虽然这些东西也是林家从别人那里拿回来的。郑炫固执地想要夺走《八十七神仙卷》。卢荫寰固执地想要活下去,不管年纪多大。黄友欢固执地要抓住马丁和马丁背后的秘密,他不在乎付出多少代价,在他眼里,除了自己,他人都是“代价”。郎副部长固执地要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威,他有野心。虞子佩学着在别人回家的时候出门,在别人睡觉的时候工作,固执地坚持虚伪假装天真,但是这些在父亲眼中全都毫无意义。

只有她的内心知道自己已经尽了力,为了答应过父亲、姐姐和任何人的事她都尽了全力,时间专横而且苛刻,逼着她,要虞子佩跪下来求它。想要逼着她答应,要把她的青春和生命都交出去,让自己青春永驻。确实,没有人见过时间苍老。它成为人世间的传奇,没有人敢挑战它的权威。为了爱情人们必须活得年轻,永远年轻,但时间可以随便任性,假如对抗的人打算倔犟到底——那就让他爱的那个女孩,那个在岁月的晨光里跳舞的少女不可逆转地老去。

虞子佩把自己从年轻变得成熟的这个过程,叫做折磨。这不过是一个对抗他人的欲望、言行的毫无道理与荒唐可笑慢慢习以为常的过程。有一天,当她终于明白其实她不具备获得幸福的天性,那个长期折磨着她的痛苦便消失了,再也找不到了。

“凡是改变不了的事弱者只能逆来顺受。”虞子佩不甘心,对手的需求相互矛盾、瞬息万变、混乱不堪,没有哪一位神祗给予的东西能令她获得永恒的平静和永远的幸福。但是她必须强大!

对于人的天性虞子佩既不抱有好感,也不抱有信任。

夜里,她又梦见了那个人——那是一个一直看不清脸庞的人,他的头发很长,盖住了脸。在梦中虞子衿惊讶极了,对她来说,这个人到底是谁,自己?还是敌人?如果是自己,她对自己已经变老这个事实惊讶极了。在梦中她伸出手去抚摸自己的头发,眼中充满了怜悯……

实际上她永远都不知道那个人是谁。那个人和她的熟悉程度已经到了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出现,但是她一直看不清也记不起那人的具体长相——所以,她永远不知道那人是谁。

九个月前,她在一个自杀的邻居屋前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这个人的具体长相他也没有看清,但是她莫名地觉得,这两个人关系密切,甚至,他们就是同一个人。在梦中,这个人总是跟着她,也不说话,就是默默地跟着她。无论她去哪里,哪怕是上厕所,这个人就像影子一样跟着。

虞子佩打开了书店里的秦方权画集,翻开首页,竟然有他的照片。照道理秦方权是从不在书上放自己照片的,但是现在不需要征得他的同意了。虞子佩看着照片上的那张脸,鼻子,眼睛,嘴唇,下巴,这个人似曾相识,仿佛跟她有着某种联系,那感觉就像自己十七八岁见到他时一样,但是具体是哪一种联系却说不清。

虞子佩买了那几本画集,用优惠卡打了八折。

那天晚上,她一直在看那些画集。秦方权的画,暗黑是一个风格,抽象又是一个风格。但是在他作品的早期,还是以写实为主。看着看着,她竟然睡着了。黎明破晓之前,那个人又出现了。

虞子佩在熟睡,不过奇怪的是她竟然能看见自己在熟睡。她的灵魂仿佛脱离了躯壳。灵魂紧贴着身体,平行着从冰冷的床铺上方飞过,她的脸和虞子佩的鼻尖近在咫尺,她如此飘过,轻轻地说:“我是虞子佩。”好像虞子佩不知道是她似的。的确,那张飞翔的脸看起来不是虞子佩,仿佛一个刚刚接触素描的初学者画的肖像,完全走了样子,特征也不对,但是虞子衿知道是,除了她别无他人。和秦方权画集中的一张作品十分神似。

这个心魔曾经多年占据着她的梦境,在那里徘徊不去。

此刻,在班武里的午后,在慵懒的,刚刚从夜晚中苏醒的午后,在所有夜游神神圣的清晨,在没有鸟鸣,没有自行车的叮当声,没有任何气味的清晨,虞子佩想起他,想起约翰·施特劳斯,想起他们的爱情。

她试图谈起莫仁。

首先应该谈起的不应该是林木吗,怎么会是莫仁?林木是她的学长,也是姐姐喜欢的人。可是自己曾经有过那么一段时间,对他也是念念不忘。而莫仁呢,在自己生活过的二十多年时间里,他从未出现过。

莫仁竹竿似地顶着个大脑袋,不,那是以前的记忆,他的脑袋不再显得大了,像大多数不到三十岁的男人一样,他发胖了,不太过分,但还是胖了,这让他显得不像少年时那么青涩凛冽。

这是虞子佩的看法,她知道人家会不以为然,他爱她不着调的,结结巴巴的,消瘦的青春时光——比什么都爱。

“我是一个温柔的人。”莫仁一边说一边点头,仿佛很同意他自己的观点似的,然后又补充说,“我现在是一个作家。”

“对,没错,帅哥作家。”

“偶像作家。”他纠正虞子衿。

“人称南小林,北莫仁……”虞子衿拿起桌上的一张《小说周刊》念给他听,他的照片夹在一大堆年轻美女作家中显得很是突兀。

“胡说八道!”他把报纸抢了扔到一边,“完全是胡说八道!”

“你不是要成为畅销书作家吗?急什么?”虞子佩奇道。

“我指的畅销书作家是海明威!米兰·昆德拉!再说说,普鲁斯特都算!”

“原来是这个意思。”

虞子佩觉得自己和莫仁可以共同编写一本《误解词典》,因为几乎所有的问题,他们都需要重新界定和解释之后,才能交谈。他们经常同时使用同一个词,却完全是不同的意思。他们就在这种深刻的误解中热烈地相恋了两年,还曾经赌咒发誓永不分离。

像大多数恋人一样,他们没有说到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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