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熊帮。
这里与一个半月前一模一样,就连花草都没有多长出一片叶子,时间仿佛是静止的。
熊五爷还是那个坐在圆桌前,穿着考究的衣裳,喝着昂贵新茶的黑壮中年人。他的刀,应该还是藏在圆桌下吧。
“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来了。”他随手给闫儒玉倒了一杯茶。
闫儒玉的剑已经出鞘,“我还嫌太慢。”
熊五爷放下茶杯,抄起了剐龙刀,那口曾经令闫儒玉毫无还手之力的刀。
“茶水放凉时你若活着,就算你赢。”
刀已经出手。
这一出手,闫儒玉便看出他在虚张声势。
若真的有把握,何必抢这个先手?何必还未动手先放狠话吓唬人?
闫儒玉的手从未像今天这样有力,脚步从未像今天这样轻盈飘逸,手中的剑快得如臂使指,已化作一道白光。甚至每挥动一下,剑身都会发出轻微的鸣叫,像一只嗜血的怪兽。
一把没挂剑穗的剑,一把杀人的剑。
闫儒玉头一次想要杀死一个人。
那种感觉很奇妙,既盼着那一刻来临,又害怕它真的到来。
他收敛心神,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剑上。
熊五爷却不由自主开始胡思乱想。
他跟我一样快!
不,比我还快!
不可能!
丰富的战斗经验让熊五爷与闫儒玉战了个势均力敌,但他清楚,他已经心生怯意,露了败相。
他了解闫儒玉这样的年轻人,如果不能在一开始展现出压倒性的优势,一旦让闫儒玉看见希望,他就如同跗骨之蛆,一点点地蚕食你瓦解你,直到将你啃个干净。
世上最可怕的对手,是心怀希望的对手。
不能败!
不能令那个人失望!
败了,就只有死了!
细密的汗珠汇成汗滴,从熊五爷的脑门一路滚落到下巴,在他脸上拖出一条条长尾巴。
后背的衣服也被汗浸湿,贴在皮肤上,难受极了。
他不记得上次这么狼狈是什么时候,只是突然觉得手中的刀太重了些,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让剐龙刀再快一分。
或许,荣华富贵的日子过得太久,他的武功不知不觉退步了。
难不成,今天真要栽了?
两人已经过了百余招,闫儒玉隐隐占了上风。熊五爷的破绽越来越多,可那些破绽总能很快被他弥补上,闫儒玉并没有找到出手的机会。
第一百四十二招,机会来了!
熊五爷的机会。
闫儒玉急于求成,一招最为简洁的直刺,想要抢在熊五爷弥补上一个破绽之前取其要害。
他的剑已经很快了,却还不够快。
这样大开大合的一招,反倒令他自己破绽大露。
就是此时!
剐龙刀化砍为刺,直取闫儒玉小腹。
剐龙刀比闫儒玉的剑长出一半,熊五爷会先刺中闫儒玉。
这一刀并不要命,却足以重伤他。
剑在上,刀在下,下两人中间搭起一道平行的桥梁。
熊五爷握刀的手恰好在闫儒玉剑下,闫儒玉手腕一抖,剑锋一转斩向熊五爷的手。
他的剑比熊五爷的刀快了一丝,剑距离熊五爷的手又比刀距离他的小腹近了一寸。
就要胜了!
就在这时,院中突然出现了四个人。
那个神秘的面具人。
面具人身后,两个仆人搀扶着一个人。
闫儒玉本已打定主意,全神贯注于手中的剑,无论发生什么也绝不分神,一切都等赢了熊五爷再说。
可他不得不分神,因为那个被搀扶的人正是吴错。
看起来又脏又可怜的吴错。
白衣上的血污干了湿,湿了又干,深褐、浅褐、降红、鲜红,层层叠叠的颜色令人心惊肉跳。
头发凌乱,脸色苍白。
许是因为长时间不见太阳,他努力睁眼朝着闫儒玉的方向看,却又一次次被阳光刺得不得不眯起眼睛。
纵然这样,他还是露出微笑。
看到这样的吴错,闫儒玉何止走神,他压根忘了与熊五爷的打斗。
在他奔向吴错的时候,甚至没有感觉到熊五爷砍在他背上的一刀。
“我一定救你出去!”
闫儒玉扶着吴错的手在发抖,那个健硕的少年如今竟轻得像一张纸。
吴错艰难地抬手,揽着闫儒玉的肩。
一览上他的肩,便摸到了他后背渗出的鲜血。
“你受伤了。”吴错皱了起了眉。
闫儒玉看着伤痕累累的吴错,他难道不知道自己成了什么样子?还有空关心别人的伤?
“你的手也在发抖,”吴错继续道:“今天你不能再跟他比了,拿发着抖的手跟他比,你赢不了。”
吴错的话还是那么有道理。
闫儒玉尽量稳住自己的手,可无论如何只能让颤抖的幅度小一些。
他又开始生气,气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不!我一定要救你!”
“你是不是就快打败熊五爷了?”吴错问道。
“我能打败他!”闫儒玉答得很干脆。
“真好,”吴错嘴角的幅度像一根轻柔的羽毛,“你既然能打败他,我就有了希望,那咱们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吴错终于睁开了眼睛,长时间不见阳光,让他的眼睛清澈如两湾泉水。被这样的一双眼睛看一下,你就会觉得世间充满了希望。
“你应该听听朋友的建议。”面具人的声音依旧刺耳,“况且,今天我已经看够了你们的比试。”
面具人一开口,熊五爷开始浑身发抖,他甚至有些站立不稳,若不是旁边仆人扶着,早就瘫倒在地了。
后背伤口不停地流血,闫儒玉开始感到晕眩,他终于在心中叹息一声,承认了这次比试已经没有胜算。
“我明天就来救你。”
“不急,伤好了再来。”
闫儒玉最后看了一眼吴错,翻身上马,猛抽一鞭,马如箭一般出了万熊帮大门。
万熊帮里,闫儒玉滴在地上的血还没有干。
面具人踏着血迹走进屋里,伸手摸了一下桌上的茶杯。
“已经凉了。”
熊五爷终于撑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是他胯下海口,茶水放凉时若闫儒玉还活着,就算他赢。
闫儒玉其实已经赢了,只是他还要熊五爷的命,甚至,他可能还想要面具人的命。
“求您……求您绕我一命,我熊五这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只要您饶了我,我想办法弥补……”
“哦?你有什么办法?”面具人回身,两道冰冷的目光透面具上的小孔与熊五爷对视。
熊五爷就像被针扎了眼睛,微微别过了头。
死与承受这个人的目光,究竟哪一件事更可怕?
“我……我再也不大意轻敌了,下次我一定杀了他!”
“哈。”
声笑是吴错发出来的,从他的表情看不出一丝痛苦,反倒像是刚刚看了一场有意思的猴戏,仍自顾自回味着可笑的情节。
他又闭上了眼睛,似乎懒得看这肮脏的世界。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笑我?”熊五爷恼羞成怒。
“我笑闫儒玉,他根本不必怕你,其实是你怕他。”一本正经地解释完,吴错还忍不住回味道:“真有意思,我今后跟他说起这事,他肯定又要生气了。”
熊五爷已经做出了提刀向着吴错一跃而起的动作,面具人的一句话却又让他老老实实跪了下来。
“你说的对。”面具人转向吴错,若有所思地叨念了一句。
熊五爷的膝盖嘭地一声磕在地上,他又开始发抖了,这一次不仅是对做错事的恐惧,更有一种从心底里散发出的寒意。
那个人竟然认可了吴错的想法,而吴错简直把他想成了一只蠢驴。
那是一种你对别人忠心耿耿,而别人却将你的忠心摔在地上还踩了两脚的悲凉。
“或许,这就是你的机会。”面具人转向熊五爷道:“闫儒玉当然也能看出来你怕他,你不如他,所以下一次他不会再像今天这么小心。”
这话在熊五爷听来无比刺耳,但他又不得不承认,面具人说得有道理,这的确是他的机会。
还有战胜闫儒玉的机会,就意味着还有活命的机会。
他狠狠握了握手中的剐龙刀,闫儒玉和吴错,你们欠我的,拿命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