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房俊之言,裴行俭大吃一惊,忙问道:“未知大帅此言何意先前我已经警告禄东赞,对方也已经答允若大食寇边不会参与,如今噶尔部落腹背受敌,处于吐蕃与大唐夹缝之中,岂敢阳奉阴违、反叛背刺”
噶尔部落与逻些城彻底翻脸,更因贡日贡赞之死,双方血海深仇,绝无转圜之余地。背后则是大唐隔着祁连山陈兵河西诸郡,稍有异动,唐军自大斗拔谷山口狂飙突进,伏俟城顷刻之间便沦为飞灰。
若暗地里耍弄一些手段也就罢了,可如今其动机已被识破,禄东赞岂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房俊道:“你所设想这一切的前提,是禄东赞与松赞干布结成私仇、不死不休,可是松赞干布也好、禄东赞也罢,在面对种族存亡之时,你真的以为那些所谓的血海深仇不可化解”
裴行俭愕然:“贡日贡赞死于勃论赞刃之手,无可更改,如何化解”
“将勃论赞刃送去逻些城,任凭松赞干布处置就是了,你猜松赞干布会不会真的杀了勃论赞刃”
杀子之仇不共戴天,可是与吐蕃之存亡相比,又算的了什么
无论禄东赞还是松赞干布,皆乃当世人杰,一定会做出有利于族群、国家之抉择。
裴行俭默然。
若禄东赞当真将勃论赞刃送去逻些城,而松赞干布更大度的表示“两军争锋各为其主、马革裹尸死得其所”,将勃论赞刃予以释放……
仇隙当然不会如此轻易化解,但局势必将得到改善。
暂时消除了来自于逻些城的威胁,噶尔部落便可以从容应付大唐有可能的进攻。
而大唐当真会恼怒之下发兵剪除噶尔部落这个与吐蕃之间最佳的战略缓冲么
房俊笑道:“所以禄东赞这老贼跟咱们虚以为蛇呢,只要论钦陵从逻些城撤军回到伏俟城,对待大唐的战略必然改弦更张。或是噶尔部落,或是逻些城,两者之其一必然出兵,要么奔赴西域,要么翻越祁连山,以此配合大食军队,将安西军精锐死死拖在碎叶城,而后对西域逐步蚕食。”
裴行俭脑海之中仔细将当下局势复盘一遍,仔细斟酌思考,半晌之后颓然叹气,不得不承认这种可能性极大。
“末将愚钝,被老贼耍弄,请大帅责罚。”
“这有什么可责罚的禄东赞‘吐蕃第一智者’绝非浪得虚名,老谋深算谋略出众,天下少有人及,在他面前吃瘪实乃寻常。不过你有一点做得不好,我要对你提出批评。”
裴行俭毫无封疆大吏之气势,乖巧有如学生:“请大帅不吝赐教。”
房俊奇道:“所以你与禄东赞对阵的时候,就只是想着以自身之智慧谋略予以一较高下我辛辛苦苦整编安西军,朝廷投入那么多的钱研究开发火器,无以计数的大唐健儿枕戈待旦,你却弃如敝履、视如不见”
裴行俭:“……”
“禄东赞再是智谋出色、松赞干布再是雄才大略,那又如何你背靠的是当世第一强国,是天下少有的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强军,你却与旁人比什么智谋、才略,你脑子有问题吗”
裴行俭哑口无言,冷汗涔涔。
房俊喝着茶水:“回头,让你学学我是如何对付禄东赞。”
裴行俭心虚得厉害,明知有可能被骂,可还是忍不住问道:“大帅意欲何为”
房俊放下茶杯,摊开手:“老子就领着精锐部队穿过大斗拔谷直驱伏俟城下,跟禄东赞那老贼亮明车马,要么老子攻陷伏俟城屠灭噶尔部落,要么老老实实跟着老子去西域游山玩水!明知人家智慧出众,还偏要去跟人家比智慧,不耍你耍谁两军对阵,就是要以己之长攻敌之短,根本不给他动脑筋的机会!”
与禄东赞这种人玩弄谋略,便是自取其辱。
既然武力占据上风,那就开足马力莽上去,不听话就干翻他!
裴行俭有些茫然无措,不知说什么好。
大唐建国以来,虽然连续屠灭数国,乃天下第一的强国,举国上下也睥睨天下、目无余子,可毕竟深受儒家思想熏染,行事风格也一直保持着儒家“谦逊”“礼仪”“仁爱”的那一套,对于别国始终留有余地,宁肯吃亏也好名正言顺,还未转变出“不服就干”的强国思维。
却始终未曾想过,在“畏威而不怀德”的夷狄眼中,所谓的“礼仪”“仁爱”等同于“软弱”,或许形势不如的时候依附追随、奉为义父,却严重缺乏畏惧之心,反叛、背刺的时候毫无心理障碍。
拍了拍裴行俭的肩膀,语重心长:“治理民众可以用儒家那一套,但是对外攻伐却绝对不行,别想着当什么君子,因为君子可欺之以方!对外,要时时刻刻保持威压,不给那些夷狄半分喘息的机会,更要让他们知道他们敢于谋算大唐的后果,让他们纵然有千般计策、万种谋算都要死死憋在肚子里,胆敢用处一丝半点,后果绝非他们能够承受!”
……
翌日,程咬金与牛进达别分率领两千劲卒抵达甘州,与房俊汇合。
程咬金将程处默拽到身前,对房俊道:“此行让大郎随你出征,给你牵马坠蹬也好、使其冲锋陷阵也罢,随你任意指派!”
然后拍拍程处默的肩膀:“若是不死,自回长安全家团聚,若是不幸战死,亦为帝国忠魂,圜丘祭天之时,也能享受子孙血食!”
程处默眼睁睁看着父亲上马、离去:“……”
牛进达在一旁叹了口气,也拍拍程处默的肩膀:“墙脚院落的花朵开得再艳,也会被凋零于风霜雪雨之中,唯有历经磨难、百折不挠,才能支撑起一片家业。贤侄,一切小心!”
言罢,也随着程咬金离开。
程处默看向房俊,倒是没有多少恐惧畏缩:“此行当真如此凶险”
房俊挑眉:“怕了”
程处默拍拍胸膛,山文甲哗啦啦作响,以程家人独有的沉闷嗓音大笑道:“区区夷狄,有何惧哉更何况乃是随大帅征战,纵然马革裹尸,亦是吾辈之荣耀也!”
他当然明白父亲的意思。
此次随同房俊前往伏俟城,所带兵卒皆出自程咬金、牛进达麾下,也就意味着程处默将会是当之无愧的副将!
凶险固然有一些,也有可能战死于伏俟城,可只要能够活着回来,这份功勋足矣让他顺利继承家业,而不是仅凭一个“嫡长子”的身份承袭爵位、混吃等死。
房俊哈哈一笑:“会说话,有前途!”
回头叮嘱裴行俭:“无论局势何等变化,都要守好河西四郡,只要河西在,任何危机都不过是一时之虞,无足轻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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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了西河,西域孤悬于外,失守沦陷乃迟早之事,而一旦西域失陷,战略缓冲消失,关中将要直面敌人兵锋。
反之,只要河西尚在,来自于关中、山东、河中等地的军队、辎重便可以源源不断的支援西域,将任何来犯之敌都拖在西域,即便局势不利,亦可拖延等待战机。
河西四郡之战略价值,不可估量,不容有失。
裴行俭肃容道:“大帅放心,末将纵然是死,也定要守住这河西之地!”
房俊抬头看了看乌蒙蒙的天空,远处雪山高岭、天幕低垂:“雪落之时,我会回来,咱们再一并赶赴河西,整军经武、调兵遣将,与大食军队大战一场!”
“喏!”
裴行俭大声应诺,热血激昂。
当世两大超级强国分居东西,虽然从地缘、经济、战略等等方面互为敌对,但由于各自体量极其庞大,轻易不会并不会发生大规模战争,因为一旦战争发起,极有可能迅速局势恶化,到时候谁也控制不住战争规模,无论胜败,庞大的损失是双方都无法接受。
所以有可能在西域发生的这一场大战,大抵便是奠定两国地位的终极之战,此战之后,无论谁胜谁负,五十年内恐怕都不会再有此等规模之战争。
故此,能够参与此战,实乃无上功勋。
若能击溃强敌、奠定大唐寰宇无双之超级强国地位,必将彪炳史册、万世流芳。
房俊举起马鞭,大喝一声:“出征!”
“呜呜呜——”
号角声悠悠响起,在旷野之中悠扬飘荡,旌旗招展、军威赫赫。
“出征!出征!”
六千余将士齐声大喝,而后追随于房俊身后,浩浩荡荡向着祁连山奔驰而去。
当夜至大斗拔谷,房俊下令于谷口北侧宿营,并且放出斥候先一步通过谷道,去往祁连山南麓探查敌情。
一夜无话。
翌日清晨,生火造饭。
全军用过早饭,收拾停当,斥候传回的消息证明整个谷道安全无虞,房俊这才下令集结军队,一头钻进大斗拔谷,马不停蹄以极快的速度横穿祁连山。
大军涌出南侧谷口,稍作停顿,径直向着青海湖畔的伏俟城杀气腾腾的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