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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鲜血、白纸或灰烬
我写下你的名字
——paulelua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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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士端走了我面前的餐盘。
“幸村君,今天也吃得很多呢。”护士看着空空的餐盘,用欣慰的口吻说,“看到你这个样子,我们就放心了。”
大家都在说我看上去比以前健康了许多,就连我自己也时不时地会产生一种正在渐渐康复的错觉。
尽管吃得很多,体重却并没有像预料的那样顺利恢复到入院时的标准。当我站上体重计,护士们发现体重没有变化的时候,她们会立刻加油打气说:“没关系,再多吃一点,下回肯定就能变重了。”
我很想念妈妈亲手做的料理,自从入院以来就再也没能回家吃她做的饭。但我不能开口要求妈妈做给我吃,因为她和爸爸都在为了筹足医疗费而奔波。我甚至连见到他们面的机会都很少,佳音说他们日夜都在兼职,几乎没有能停下来休息的时候。
有很长一段时间妈妈都没来过医院,爸爸总是来匆匆看我一眼后就又回去工作。连每天会来医院照顾我的佳音,也有了稍许忙碌起来的迹象,不再在固定的时间出现,而是经常晚上一两个小时才过来。
你在做些什么?是因为什么而忙碌呢?我想问,但并没有问。直到妈妈来医院时我才得知,因为过度劳累,她病倒了一段时间无法工作,佳音在这段时间里似乎寻找着能补贴家用的方法。
每个人都在为我的康复而拼尽全力,因为不想让我担心,所以连妈妈病倒的消息也没人告诉我。眼看着大家都这么辛苦,我却什么忙也帮不上,或许能够报答大家的唯一方法就是让身体好起来,但是,我真的会好起来吗?食物吃到一半的时候,我不禁会停下来这样思考。
医生和护士对待我好像比从前更温柔了。体重不再增长之后,他们开始允许我吃从医院外面带进来的食物。不知道是不是放松了警惕,从不让我踏出病房一步的护士也开始陪着我去楼下的庭院里散步。
“幸村君要是想念网球的话,也可以拿着球拍稍微活动一下身体。”曾经宣称我不可能再打网球的医生忽然改口说道。
是因为我要康复了吗?是因为我会好起来吗?对于他们微妙改变的态度,我一度以为是预示着好消息的到来。
在我输液的时候,佳音经常抱着笔记本蜷缩在一旁的椅子里,认真地往本子上写着些什么。输液的时间很长,当我迷迷糊糊地睡着,又迷迷糊糊地醒来时,已经过去了四五个小时,而佳音竟然还保持着最初的姿势,依旧在那里写个不停。
“是在写诗吗?”我忍不住问佳音。
我知道她曾经和柳一起组建过诗社,但自从三宅去世后,已经很少看见她再提笔了。
“不是。”她摇了一下头,眼睛没离开笔记本,“我已经不写诗了。”
“那么……?”
“是一点作业。”佳音轻声回答。
“是吗,立海已经变得这么可怕了。”我笑笑,“给大家布置四五个小时都写不完的作业。”
她没有出声。又在本子上写了一会儿后,佳音才默默地说:“我想帮爸爸妈妈的忙。所以……要做点力所能及的事。”
我很快明白了所谓“力所能及的事”是指什么。我看着佳音紧握原子笔的手,有一瞬间想要叫她停止,但随即我意识到,躺在这里的我根本没有资格叫她做什么,也没有资格叫她不做什么。
“……真是有劳你们了。”我意识到除了说这句话以外,我什么也做不了。
“跟爸爸妈妈比起来,这不算辛苦。”佳音垂着头,“反正只是写字而已……我喜欢写字。”
她握着原子笔的手时而松开,时而握紧。
“我知道,佳音和爸爸妈妈一样,是在为我努力。”我叹了口气,“但是,这样做应该算是违反校规吧……你要小心不被真田他们发现才好。”
“他已经发现了。”佳音停下手中的动作,像是在考虑什么。
“那么,真田什么都没说吗?”
“……没有。”
佳音重新握好笔,又在本子上写了起来。她好像还有半句话不愿意说。
“佳音,这件事除了真田,还有其他人知道吗……?”
“嗯……有吧。”
“是柳?”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没说,又低下头去。
“我最担心的是真田,因为他一向有做事的原则,如果被他知道你在做这些的话……”我想了想,又无奈地笑了一下,“既然他知道了也什么都没说,那柳也不会说什么吧,那两个人……对你似乎还是很宽容的。”
佳音的笔停停写写,写写停停。
“我不去学校,没有办法时刻守在你旁边,也不知道你会不会被欺负。所以我经常希望能有个人代替我保护你就好了。”我盯着输液管中缓慢流动的液体,“佳音,你和柳他们走得很近吗?……如果你能和信得过的人成为朋友,他们可以在我不在的时候保护你,我大概也会多少安心一点。”
病房里的空气有点沉闷,也许是因为我又不经意说出了违心的话。
“我已经不是诗社成员了。”
佳音合上本子,收起原子笔。
“你不用担心……有一个很可靠的人,他在帮我。他只介绍他认识的朋友过来,没有人会把这件事说出去的。”
“可以告诉我那个人是谁吗?”
我回过头去看着佳音,佳音也抬头看着我。
“是柳生。”
她回答说。
*
“哎呀……幸村君这是怎么了?今天的饭菜不合胃口吗?”
每次都能收走空餐盘的护士,在看到还剩下一大半没吃完的我的餐盘时,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抱歉,饭菜很美味,是我吃到一半的时候就饱了……”因为浪费了食物,我有些愧疚。
“哦,没事没事,你吃饱就好了。”护士笑着说,“今天幸村君的爸爸妈妈都来了呢,等会儿医生和他们说完话,就让他们带你出去吃点好吃的。”
“护士小姐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吗?今天好像比平时聊得都久。”
“呀,这我可不知道呢。”护士想了想说,“不过应该是……好消息之类的吧?”
好消息,吗。
爸爸妈妈会定期来医院听医生报告关于我病情的事,不知道为什么只有这一次比平时谈的时间都更长。爸爸妈妈进入医生的办公室之后,已经有两个多小时都没出来了。
佳音照例坐在椅子上写东西。她把笔记本摊开放在膝盖上,弯下腰趴在自己的膝盖上写,模样看起来有点吃力。
“到这里来写吧?我的病床上有桌子。”
我把用餐时的桌子摆出来,并呼唤佳音让她坐到这里来。
佳音拿着笔记本和原子笔,很听话地坐到了我的床边,开始在我的餐桌上写字。她埋着头,认真写字的模样就像一个用功的小学生,或许是因为爸爸妈妈就在不远处的缘故,她看起来比平时更沉默乖巧。
我悄悄伸出手,以极其微小的力道,怜爱地碰了一下她长着卷卷头发的小巧脑袋。可能是太专注了,以至于佳音什么也没感觉到,连头都没抬一下。
我笑了,她这才注意到什么,茫然地仰起脖子。
“佳音,你这几天有见到住在隔壁病房的男孩吗?”我问道。
“隔壁病房的……?好像没有……”
住在隔壁病房的男孩,是和我一样身患顽疾,长期住院的孩子。因为平时都不怎么走出病房,所以我也没有和他交流的机会,但照顾我们的护士是同一批人,偶然会从护士的口中听到一些关于隔壁病房的事情。
“最近都不听护士提起了,也没见到他家里人出入病房,大概是已经出院了吧。”
“嗯,有可能。”佳音点点头。
“佳音以前见过他吧?年纪比我小一点的样子,可能是在读小学。”
“见过,上一次在庭院里看到他,正在和护士玩足球。”
“这么有精神?”
“嗯,所以应该是痊愈出院了。”
“那真是……太好了呢。”
我所住的这个病区,曾几何时被称作是只要进来,就永远走不出去的地方。在这里住着的都是一些长期患病,病情复杂且难以治愈的人,隔壁的小男孩和我都属于这一类。
而今他痊愈出院了,这是理应值得高兴的事,通常说来护士应该会把这个喜讯告诉我才对,可我却没有从任何人那里听说这件事,真是奇怪。
“医生还没有说完啊……”我望向病房门口。
“快要结束了吧。已经两个多小时了。”
佳音话语刚落,走廊上便传来脚步声。很快,爸爸妈妈和护士一起出现在病房门口。
和平时一样,护士笑吟吟地和佳音打招呼,然后简单地解释起医生今天报告的内容。爸爸妈妈在沙发上坐下来,略显呆然地听着护士说话。他们没有看我,也没有看佳音,而是盯着某个点,眼神空洞。
“医生给了幸村君特别许可呢,如果想回家住两天,或者是去附近哪里玩一下,都可以答应你哦。当然太远的地方不行,不过两三天的假期也足够棒了吧?如果爸爸妈妈陪着的话可以一起散散心……”
听上去确实是一个好消息。佳音回头问了一句“真的?”,护士很肯定地回答说“当然是真的呀”,然而爸爸妈妈却对此毫无反应。
“这样的话,是不是很快就可以出院了……?”佳音的表情显得不太确定,但眼中闪烁着希望。
“啊……这个……总之……”说到这里,护士不知怎么的有点犹豫起来。
“隔壁的那孩子,我和佳音最近都没怎么见到他。”我问道,“是不是他已经出院了?”
“嗯?……隔壁的?”护士眨了眨眼,反问道。好像她并不记得有这回事似的。
“我上次过来的时候,看见您和他在庭院里踢足球。”佳音说,“他看起来挺有精神的,是痊愈出院了吗?……这样的话,精市应该也有希望了吧。”
面对佳音,护士露出一副略显尴尬的表情。她遮掩着回答:“哦……那孩子啊……呃,总之他不在医院里了……比起这个,幸村君又能走出病房了,不是很好吗?赶紧和妹妹商量一下想去哪里玩吧!这次给你的时间长多了,不会像上次只有一天那样抱怨了吧?……”
又寒暄了几句之后,护士离开了病房。爸爸妈妈这才勉强从疲惫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开始询问我想去哪里。
佳音忘了还有字要写。她坐在床边,双手压在笔记本上,专心致志地盯着我,等待我的答案。
看到这样的她,我忍不住微笑着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
“嗯,我会好好考虑的。”
佳音愣了一下,因为她知道我从未当着爸爸妈妈的面触碰过她,哪怕只是摸摸头这样的举动。表面上看,我们像是一家四口和乐融融地坐在病房里谈论着出游的计划,然而只有我才能察觉到,仅仅因为我的一个举动,佳音就开始变得异常紧张,为了掩饰这种不自然,她便选择不再开口说话。
这的的确确只是一个无心的举动。
为什么我们无法在家人面前触碰彼此?为什么仅仅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个举动,却足以让我们陷入恐惧?
她的眼神忽起忽落,就像那天夜晚在霓虹灯下闪烁着的,不融于世俗的,清澈,而又隐隐压抑不安的光芒。
没事的,不要怕,我总想这样告诉她,因为我会保护那道光芒不受伤害。但我要如何才能做到,我不知道。
因为就连我自己,也无法确定是否会受到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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