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正时分,乔张氏把碗筷洗净摆放好,跟管灶房的执事打过招呼,趁着角门未锁,出门归家。乔张氏是宁府的帮佣,每日巳正来、戊正走,在宁府厨房帮着摘菜洗碗做些杂活,一个月给二百文的工钱,中午这餐宁府供饭。
角门开在巷中,走出长巷便是大街,宁府在城东最热闹的地段,此刻大街两侧的商铺灯火通亮,店门前伙计卖力地吆喝着招揽客人,比白天还要热闹几分。马上就到中秋节,各大商铺购进了大量的新货,趁着节庆赚上一把。多数人白天要劳作,反倒晚上更有空闲,一家老小,男女老少,三五成群兴致勃勃地出这家进那家。
一群打扮漂亮的小姑娘从布庄出来,叽喳笑着从乔张氏的身边经过,走向下一家胭脂店。经过时带起一阵香风,乔张氏嗅出是桂花头油的香味,胡人入侵前两年丈夫曾买过一瓶,三十文一瓶死贵。
往日路过布庄乔张氏的脚步总要放慢,甚至情不自禁地走进去,摸一摸鲜艳、柔滑的面料,在身上比划比划,想像自己穿着这样一身该怎样美艳动人。可是今天无论店门前的伙计叫得如何让人动心,乔张氏一刻不停地走过,甚至没有转头往里面张望。
怀中沉甸甸的,是宁府给的赏钱,虽然只得了最少的二百文,乔张氏却很满足。有些羡慕同在厨房做事的厨娘赵黄氏,她得了五百文,同样是巳正来、戊正走的帮佣,做菜的厨娘就高了两等,随叫人家会做菜自己只会洗碗呢,听说家养的仆人得了八百文,那些管事更是得了一两银子,像宁家这样的好主家不多。
现在到处都在招做蜜水果的佣工,听说给的多的有四五十文一天,乔张氏有点动心,但想着人不能没有信用,宁家的活做的长久,家节还有赏赐,算起来也不差。
乔张氏脚步轻快地走到大街,在街尾拐进一条小巷,自家就住巷子中间,她知道一家人都在等着自己吃饭。两旁是低矮的泥石屋,有灯光漏出,一道道晕黄的灯光斜照在残破的青石板上,让乔张氏觉得很温馨。
站在自己门前,伸手按了按怀中的铜钱,乔张氏伸手推开院门,“吱呀”声惊动了屋中等待的一双儿女,五岁的女儿跑出来,欢声叫道:“娘回来了。”八岁的儿子牛仔紧跟在妹子的身后,向她迎来。
牵着女儿的手,摸了摸儿子的头,乔张氏问道:“饿了吧。”她知道,无论多晚,一家人都会等她回来后再吃饭。
“不饿”,女儿兰草小手亲呢地抓住娘的大手,道:“娘,哥带我去逛街了,街上好多东西喔。”乔张氏低下着,眼睛迎向女儿呼闪的大眼睛,晶亮晶亮,家人都说女儿的眼睛长得像自己,好看。
乔张氏的脸上露出笑容,女儿的手紧了紧,声音有些祈盼地低沉了下来,轻声道:“娘,我看到糖葫芦了,红艳艳地,可好看了,只要二文钱就有好多个。”
女儿乖巧地没有说要买,这让乔张氏有些心酸,眼睛发润,握紧女儿的手道:“明天让你哥带你去买,你们两个人分着吃。”
“好呐”,兰草欢快地笑起来,道:“我吃一个,哥哥吃一个,娘吃一个,爹吃一个,爷爷吃一个。”
女儿欢快地数着,儿子在一旁插嘴道:“还多出来一个呢。”
乔黑站在门前,憨厚地笑着,这个男人人如其名,肤色黝黑,身材高大。战乱后回到家中,官府给家里分了二十亩地,虽然地在东城外六里,肥力也不好,但一家人却有了依靠。
婆婆在兵荒逃难时得病死了,家里的地靠公公和丈夫耕作,去年皇上免了田税,一家人吃了个饱肚。今年官府要什么“合税为一”,自家地每亩要交二十五文税钱,合在一起就是五百文。起初公公和丈夫唉声叹气,又要吃不饱肚子了,自己到宁府去做佣工补贴家用,一家人总要活下去。
今年老天做美,一亩地收了一石八斗粮,二百文一石的市价,合到了七千二百文的收入,交了田税,居然真像官府说的没有再收其他的杂捐,官府的衙役也没有索要,听说徭役也折在田税里,比起往年来居然多出两千多文收入。公公说遇上了好日子,朝庭英明,刺史大人体恤,老百姓才有好日子。
乔张氏进门,冲着坐在桌边的公公喊了声“爹”。
“唔,回来了,吃饭吧。”老乔应了声,招呼家人吃饭。
乔张氏从怀中取出钱,二百文黄灿灿的铜钱堆在桌上,耀得人心动。
“哪来的钱,还没到发工钱的日子呢。”乔黑惊讶地问道。
“宁府给的赏钱,说是过节了,让大伙都高兴高兴。”乔张氏笑道。
“宁家真是活菩萨啊”,老乔感叹了一句,低低的声音急道:“张氏,堆在桌上显摆啥,赶紧地收起来,财不露白不知道啊,快点,别让人看见。”
对于公公的谨慎,乔张氏不以为然,自打江大人来了后处置了一批衙役,会野府的治安好着呢,据说衙役抓到小偷官府有奖励,这些衙役每天街头巷尾地转悠,就盼着有贼人呢。
解开拴钱的牛皮绳,取下二枚铜钱交给儿子,乔张氏吩咐道:“明天带着妹子去买糖葫芦,别掉了。”
儿子欢喜地直点头,将钱死死地手手攥在手中,女儿紧紧地拉着哥哥的衣袖,生怕他一个人跑了。乔张氏笑了笑,又取了一文递给女儿,这才收起钱进了屋。
从衣柜最里面的衣服里找出钥匙,拉出床底的木箱打开,在一堆杂物的下面有个小红箱,那是她当年的嫁妆盒。用钥匙打开铜锁,里面一堆黄澄澄的铜钱,还有两绽一两的小元宝,总共是七千八百四十六文。
卖了二十石粮得了四千文,交了田税五百文剩下三千五百文,公公和丈夫种的瓜田卖甜瓜赚了三千八百文,自己今年的工钱一千四百文,这段时间买了些东西开支了七百多文,乔张氏心里都清清楚楚的,每个月都要数上两遍的东西绝不会错。
把手里的一百九十七文放进去,乔张氏算了好半天,也算不清数目,赶着吃饭,没空数,反正比八两多。合上盖,箱子差不多满了,乔张氏寻思该换个大点的木箱了。
菜有荤有素,荤的是条鱼,化州人吃鱼不多,比牛羊肉便宜。看着儿女们吃得欢,乔张氏一边小心地替儿子和女儿剔着鱼刺,一边在心里盘算着过节了,家里该添置些东西了。
吃食不错,儿女们都长了个,原来的衣服穿不下了,该每人再做件新衣,留到过年穿;公公和丈夫身上的衣服补丁摞着补丁,也该换了;女儿是女娃,不能总穿哥哥改小的旧衣,该替她扯身花布袄,前两天自己到福华布庄看了,刚到的方州料子,真漂亮,自己要是扯上几尺做成新衣,走在街上肯定勾人的眼光。
乔张氏想着,脸红红的,在灯下越发地明媚。乔黑看了一眼含笑的妻子,心头一动。妻子是村里的大美人,嫁给自己后吃了不少苦,辛苦到宁府帮佣挣钱补贴家用,今年家里多挣了些钱,该给妻子买点东西,三年前买的那瓶桂花油早用完了,空瓶没舍得扔,自己看见过几次妻子偷偷地拿出来嗅着;还有身上的衣服,二十几岁正是爱打扮的时候,穿着自染的灰布无形中老了许多。
老乔其实并不老,只有四十八岁,四十八年的人生中却经历过三次战乱,风风雨雨地总算挨到了今天,才感觉日子有了盼头。桌上有鱼有菜,手中拿着白面馍就小米粥,真叫一个香。儿子和媳妇和美,孙儿和孙女听话,这样的日子才叫活着。
听到儿媳要替自己添置新衣,老乔黑着脸道:“身上的衣服还能穿,换这么勤做什么,别有俩钱就找不到北了。”
发觉自己的语气太重,老乔伸手摸了摸身旁孙儿的脑袋,道:“替两个娃换身新衣过年,你们夫妻自己划算,我就不用了。”
乔黑见妻子胀红着脸,委屈地低下头,忙道:“爹,瞧你说的话,我们都换了新衣让你穿旧衣,街坊邻居还不得戳我们的脊梁骨啊。”
老乔心里欢喜,脸上没露出来,板着脸教训道:“你们做事不能光看眼前,牛仔大了,有钱让他去识两个字,将来有用。”
乔张氏抬起头道:“爹,你说的是。我今天在宁府送菜的时候,听宁家老太爷跟客人们商量办什么书院的事,如果把牛仔送去读书,不知要花多少钱?”
老乔闷声道:“再多也要送去,这是家里的念想。我与黑儿辛苦些,再多开点荒田,种点瓜果,看这样式以后瓜果的价还得涨,比种田划算。我打算明年家里的地腾出两亩来种瓜,应该能多赚点。”
乔黑放下碗,兴奋地接口道:“我听人说江刺史小的时候家里也穷……”
一家人越说越热乎,把期盼的眼光投向牛仔,牛仔不知爹娘和爷爷在说什么,大口地咬着白馍,时不时抬头冲着娘笑。
晕黄的灯光,透着美好的希望。会野城内无数灯光,都在闪烁着希望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