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秋,子石方真麟德殿宴请群臣,太子石重伟则在东宫宴请东宫所属官员。东宫,国之储君所居,又名“储宫”,因位置在皇城之东,而东时属春,色属青,故又称“春宫”、“青宫”。
东宫是个三进三出的大建筑群,穿过石桥踏进前星门,便是文华殿,太子平日坐殿视事之所。文华殿后是奉承宫,与勖勤、昭敛两宫并立,这是太子学习办公之所,最后是端本宫,太子的住处。
江安义随着人流走过昭敛宫旁的凝宁门,顿觉豁然开朗,此处是处花园,林竹花石遍布,丹桂的馨香扑鼻而来。引路的太监高声介绍道:“此处是丽华园,太子殿下在廊中等候诸位大人。”
灯火辉煌处,石重伟头戴金冠,身穿杏黄色蟒袍,身旁陪立着申国公王克明。申国公是太子太傅,太子三师三少中,目前宁王是太子太师、申国公是太子太傅,朱太尉之子安国公安西大都护朱质朴是太子太保,至于太子三少目前尚无人选。
东宫除了三师三少外,还有太子宾客、詹事府、左右春坊、三寺十率等所属,从严格意义上来崇文馆并非东宫所属,而是半师半臣的性质。大郑惯例对东宫机构并不设置完全,因为初郑时期发生过皇太子力量过大,试图谋逆之事。以后东宫配备官员仅配三分之一左右,以免引起皇帝猜忌,造成政局不稳。
众人参拜太子毕,按官阶大落坐。太子虽然只有十岁,站在廊中气宇轩昂,毫不怯场,言谈之中引经据典,出口成章,江安义暗暗心折。
“……诸卿皆学问渊博,品行端方,可以倚任。父皇精选尔等为东宫辅佐,嘱孤要以师礼待之,孤王年幼,赖卿等扶佑,正值中秋佳节,孤以薄酒一杯相敬,请诸卿饮胜。”
以申国公为首,众人皆起身站立,持杯行礼,然后饮尽。
参加东宫中秋宴的人不多,江安义算了一下不到四十人,而且像宁王、郭从史等资格的官员在麟德殿,朱质朴更是遥领太子太保,真正三师三少的官员只来了王克复。
太子虽然聪慧,但毕竟年幼,无法单独主持宴会。太子把场面话完,接下来就该申国公唱戏了。身为太子的大表舅,又是太子太傅,在场的诸人中除了太子就属他官最大,资格最老,而且为人风趣洒脱,和大多数官员都得话来。
王克明执杯在手,起身笑道:“各位是雅客骚人,值此良辰美景,怎能无诗赋歌辞,我老王是个粗人,先抛砖引玉了。‘八月十五月儿明,丽华园中齐欢饮。一口一杯太斯文,举坛喝光才过瘾’。”
众人哄堂大笑,太子一口没撑住,将嘴中的蜜水喷了身旁乔装的姐姐一身。安寿公主拍了弟弟一下,嗔道:“太子,要注意形象。”
“表舅真是太逗了,装什么不好,偏生要装大老粗。”
随着年纪地增长,安寿公主慢慢理解到大表舅诙谐玩闹的表象下有颗报国无门的心,只能借酒玩闹,借猎发泄,借放浪形骸而放松。她经常随大表舅一起玩耍,怎么会不知道表舅其实文采出众,才华过人呢。
在众人的笑声中,王克明淡定自若地拾起脚边的酒坛,嘴对嘴长流水,一口喝干了两斤装的明月香。
“申国公好酒量”,“申国公,下官敬你一杯”,“真真诗如其人,豪迈,下官敬佩莫名”。
一时间,各种 马屁齐飞,谀语如潮。
安寿公主皱起眉头轻声骂道:“一群马屁精,表舅才不会理他们呢。”
太子却以超出年龄的成熟道:“和光同尘,大表舅才不会象你的那样,他一定会跟大伙再干一杯。”
像是验证太子的话,申国公摇摇晃晃地走下长廊,来到哄闹的众人身边,你一杯我一杯地喝得痛快。
太子得意地扫了一眼姐姐,却招来姐姐的拧耳大功,只得苦着脸求饶道:“姐,形象,形象。”
参加中秋晚宴的人大都早准备好了诗词文赋,有的甚至前几个月就开始揣摩润色,就准备着在中秋节上大放光彩,能引起君王或者太子的注意,或许是一条青云捷径呢。
有个短须儒生首先站了出来,高声道:“太子殿下,申国公刚才珠玉在前,臣程明道有《咏月》诗一首,请太子、申国公和各位同僚指正。‘玉颗珊珊下月轮,殿前拾得露华新;至今不会中事,应是嫦娥掷与人’。”
程明道是左春坊司议郎,七年前的科举榜眼,这首中秋月赏丹桂诗写得轻松快乐,正符此情此景,众人轰然叫好。申国公手端酒杯走过来,塞入程明道手中,笑道:“程司议,大才啊,诗写得比本公漂亮多了,这酒得喝两坛。”
接过申国公递来的酒杯,程明道满是自傲地笑道:“多谢申国公夸赞,程某不胜酒力,满饮此杯便是。”
太子一知半解,见众人叫好,自然也高声叫好,传令道:“刚程司仪美酒一杯,舞女且歌且唱,庆此清秋。”
歌舞起,欢宴推向**。有程明道打先锋,众人一个个不甘落后,像孔雀开屏般在太子面前展示自己。只可惜太子仅有十岁,鉴赏能力有限,强打着精神一遍遍地叫好、赐酒,座中诸人越发像打了鸡血般兴奋。
趁着歌舞的空档,太子打了个哈欠,低声对身旁的安寿公主问道:“姐,怎么还不见姐夫出来啊?”
韦佑成与安寿公主的婚事已经走过了第二步“问名”,举国上下都知道安寿公主要嫁给韦相之孙韦佑成,所以太子毫不避忌地称韦佑成为姐夫。
安寿公主红着脸瞪了眼太子,道:“急什么,你不知道‘好饭不怕晚’吗?”虽然嘴里这样,心里还是有些发急,安寿站起身,往韦佑成坐的方向张望。
韦佑成今日和江安义、张玉诚坐在一处,三个是同科前三甲,此次又都被选为崇文馆直学士,关系自然比其他人密切,三人在一起聊得正欢。看众人纷纷写诗作赋,韦佑成并不在乎,他自己精心准备了篇《月赋》,韦相看过后都拍案叫绝,赞其文采斐然。
不过,韦佑成不想急着出手,一来留在后面可以压轴,二来想先看看江安义所做,江南词仙之名可不是盖的,不知自己的赋能不能压倒江安义所做的诗词,韦佑成既担心又期盼。
江安义也不急,中秋月的诗在妖魔的记忆中大把的是,随便掏一首都能技惊四座。广明大师劝自己茶斟七分,留三分余地,自己的诗好,也要让别人的诗扬扬名,在太子面前露露脸。
安寿公主张望的身影被韦佑成发现了,他的一只眼睛就盯着安寿公主呢,见公主找自己,知道该自己出场了。等歌舞一停,韦佑成快步走进廊下,向太子深施一礼,然后深情地望了一眼公主,朗声道:“太子殿下,臣有感于今夜良辰美景,有《月赋》一篇,请太子和诸公指教。”
“……若夫气霁地表,云敛末,洞庭始波,木叶微脱。菊散芳于山椒,雁流哀于江濑。升清质之悠悠,降澄辉之蔼蔼。列宿掩缛,长河韬映,柔只雪凝,圆灵水镜。连观霜缟,周除冰净。君王乃厌晨欢,乐宵宴,收妙舞,弛清县。去烛房,即月殿,芳酒登,鸣琴荐……”
“好,好”,叫好之声不绝于耳。安寿公主紧盯着月下玉立的爱郎,风度翩翩,卓尔不群,禁不住两只眼睛中满是星星。
耳边传来太子俏皮地调笑声,“酸,真酸,姐姐你真好牙口,也不怕被酸掉了牙齿。”
安寿公主顾不上反驳弟弟,竖起耳朵倾听,唯恐错过了爱郎嘴中吐出的每一个字。
待韦佑成诵完,掌声如雷,太子兴奋地起身道:“韦卿大才,当年《京都赋》永昌为之纸贵,今日《月赋》怕是又续佳话。来人,赐酒三杯。”
申国公亲自端着酒来到韦佑成面前,笑吟吟地道:“佑成,莫要辜负了安寿。来,满饮三杯。”
韦佑成恭敬地行礼,肃容道:“佑成不敢,也不会。”
《月赋》一出,其他人都没有了做诗作赋的兴致,倒是太子来了兴致。他听过江安义的词名,对这个三元及第的状元郎充满了好奇,父皇更许以国士之称,在座诸人恐怕只有江安义是姐夫的敌手。
人同此心,整个丽华园中诡异地安静了下来,众人的目光投向了江安义。江安义正和张玉诚聊得开心,突然周围静了下来,两人抬起头,才发现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
张玉诚笑着推了一把江安义,示意该他上场了。真是人太有才华,想低调都不成,江安义带着几分得意地起身,快步行到太子面前行礼。太子从未见过江安义,好奇地打量着他,又时不时瞟一眼另一侧的韦佑成,比较之意不言而喻。
“江卿,听你是江南词仙,上次刘公公过寿他最高兴就是得到你的贺寿词,不知今夜有何佳作,孤洗耳恭听。”太子兴趣盎然地道。
申国公左手托着坛酒,右手拍拍江安义的肩膀,戏笑道:“万户侯,酒壮怂人胆,你要不要先来一坛壮壮胆。不管好坏,这坛酒你得给我喝掉。”
江安义笑着从申国公手中接过酒,揭去酒封,仰头灌下,豪迈以极。太子看得眼睛发亮,伸手端起他的蜜水壶,学样仰脸痛饮,被安寿劈手夺过,骂道:“你是太子,学那些粗人做什么?”嘴里骂着,自己也有一种举杯痛饮的冲动。
随手将酒坛抛开,江安义长啸出声,高声吟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不知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江安义原本想引用那首“时不识月”,因为太子年幼,对白玉盘会感兴趣,被酒一激,情不自禁地念出了“明月几时有”,感觉只有这首词才能抗衡《月赋》,当为“明月几时有”痛饮一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