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一张硕大的黄梨木案几被杜薇一掌拍成碎渣,一名探头询问的侍女也被她骂得赶紧缩了回去。
她胸口不停起伏,眼睛瞪如圆铃,泪水如泉涌出,同时紧紧咬着嘴唇,不让喉间发出一丝声音。
良久,她的身体渐渐平静,眼睛也虚了起来,再没有泪水流出,只散发着寒冷凌厉的杀意。
她快步走出手足阁,喝退所有侍女下人,独自来到卓伟藏身的空楼。
卓伟并没离去,正盘坐在地上调息,听见脚步声后睁开眼来,微笑道:“看来你改变主意了。”
杜薇负手而立,冷冷道:“我想知道,具体怎么做?”
卓伟起身,踱上前来,道:“七月初七,北氐大军便要强渡衣冠江,直逼京城。”
杜薇冷哼道:“他们当风陵渡的镇乾营和镇兑营是摆设吗?当初西羌国大破飞仙关,那么好的机会他们都不敢渡江南下,此时又凭什么?”
卓伟微微一笑,道:“此次的机会未必就不如那次,准确地来说,是有了那次的铺垫之后,此次的机会更好了。”
杜薇挑眉道:“此话何意?”
卓伟道:“那次最多是两面夹击,此次却是三面围攻。在北氏大军渡江的同时,东临宋家由杭城出骑龙关,攻击京城东南,南海杜家由扬城出岭南关,北上袭击京城西南。”
他眼神有些飘忽,似乎已看到三军同进的壮观画面,缓缓道:“北氏大军渡江,王朝所有注意力都在衣冠江上,骑龙关和岭南关到京城一带的广袤之地,都没有神镇营驻守,杜宋两家护卫如入无人之间,必能以雷霆之势直捣京城。”
杜薇想了想,摇头道:“痴人说梦。”
卓伟微笑道:“或许我是痴人,但北底军师秦政绝对不是痴人,他既然这样安排,那就有他的道理。”
他看着杜薇,道:“王朝八大神镇营分散各处,京畿内的镇艮营又调到衣冠江沿岸,京城不但空虚,附近也没有援军。杜宋两家护卫虽仅两万有余,但个个都是化气境以上的身手,足以当十万大军!”
杜薇轻笑一声,道:“你忘了,京城内还有五万龙羽军,他们的身手应当在杜宋两家护卫之上。”
卓伟又是一笑,道:“晋王府护卫鞠敬神都是军师的人,你还担心龙羽军里没有我们的朋友?”
杜薇怔道:“是谁?”
卓伟摇头道:“我不知道,但我相信绝对有人,否则军师不会如此安排,北氐大军也不会冒然渡江。”
杜薇沉思不语。
卓伟看着杜薇,轻声道:“薇儿,你我自幼相识,我更是一直把你当作亲妹妹看待,实在不忍心看着你现在这样子。”
他深深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我也知道你遇到了些难事,我心里当真难受得紧,尤其是看到桂叔和鞠敬神他们那样和你讲话,我真想替你出头!”
见杜薇有些动容,他又道:“可我到底是什么也没做,就因为我明白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你既然已经忍了这么多的‘小’,现在这个‘大’来了,为什么还要犹豫?”
杜薇微微一怔,眼前又出现龙套那猥琐的嘴脸,再想到京城那条长满银杏树的小巷子,忽然猛地抬起头来,咬牙道:“卓兄,我要杀了龙套!”
卓伟皱眉道:“南海郡的龙郡守?”
杜薇眼中精光闪现,道:“他让我今夜赴宴,那我就让明年的今天成为他的忌日。”
卓伟沉思半晌,道:“卑鄙小人,不理会他便是!今日已是七月初四,他也猖狂不了几天,何必多此一举?”
杜薇不语,胸口起伏不定。
卓伟灿然一笑,道:“薇儿,事不宜迟!只要大事一成,别说区区龙套,便是贾东风,也是任由你处置。”
杜薇沉默片刻,然后深深吸口气,眼中的精光慢慢隐去,道:“卓兄,现在的问题是如何说服我父亲,你可有良策?”
卓伟想了想,道:“你安排一下,今夜我陪你去见杜叔,一起说服他。”
…………
夜里亥时,杜薇进了杜下卧房,卓伟则身着杜家护卫服饰,默默在站在床侧。
杜夫人正示意杜薇不要出声,不想杜下自己睁开了眼,弱声道:“薇儿,可有急事?”
杜薇侧坐在床边,看着杜下面色枯槁、气息虚弱,眼眶一红便流下泪来,道:“爹,薇儿本不该打扰您休息,但兹事体大,不给您商量,我实在不知该怎么办?”
杜夫人有些紧张,道:“薇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杜薇拭去眼泪,看了看杜夫人,又看向杜下,最后垂头道:“薇儿不孝,让杜家陷入绝境,今夜前来见爹娘,就是想听听爹娘的意见,如何才能让我杜家走出绝境。”
杜夫人忡然色变,道:“薇儿你说什么?杜家不还好好的吗?”
杜下则面色郑重,让杜夫人扶他坐起,道:“薇儿,你从头说来。”
杜薇沉默半晌,将当初桂树来拜望她的目的,以及后来她同意借蚀笑散一事说出。
杜下夫妇面面相觑,杜夫人忍不住嗔道:“薇儿你好糊涂!”又猛然一惊,道:“那岂不是说,飞仙关被破、邛州城被屠,都有我杜家的罪孽?”
杜薇默默点头。
杜下闻之色变,嘴角哆嗦,手指着杜薇,却说不出话来,反倒是一通猛咳。杜夫人顾不上责怪杜薇,赶紧抚着杜下胸口,不停劝慰。
半晌,杜下缓过气来,道:“薇儿,我杜家忠于王朝数百年,如何能做出这种事来?你既为家主,便当向朝廷请罪,而不该想着如何开脱!”
杜薇抽泣无语。
杜夫人迟疑道:“如果请罪,只怕这罪足以让我杜家遭受灭顶之灾……”
杜下怒道:“就算灭顶之灾,就算我杜家渡不过这番劫数,至少我死后还有脸见列祖列宗,如果此时还想隐瞒开脱……”
“来不及了。”
床侧一道幽幽的声音响起,打断了杜下的震怒。杜下夫妇惊诧看去,见那名护卫上前来,说道:“侄儿卓伟,拜见叔叔婶婶。”
杜夫人惊道:“你不是西蜀……”
杜下拦住杜夫人,沉声道:“什么来不及了?”
卓伟看了看杜薇,说出在婆罗多国的诸多事情,除了没有杜薇让许吾浪喝下毒酒的细节,其他诸如和阿三串谋杀了三位皇子、嫁祸并设计火烧路小石等等,则是详详细细说了出来。
杜夫人当场呆若木鸡,杜下也听得瞪目结舌,又突然用右手紧紧扶住胸口,然后一声闷吭,嘴角泌出一丝鲜血。
杜薇大惊,同时和杜夫人俯下身子,想看杜下情况究竟,却被杜下震怒喝退。
杜夫人看着男人神色痛苦,自己更是心痛不已,责道:“薇儿,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能做出这些事来!”
杜下喘着粗气,嘴角不断泌出鲜血,眼睛直直盯着杜薇,半晌憋出几字,道:“为……什……么?”
“为什么?”
杜薇见父亲吐血,心痛不已,又见他这样质问自己,忍不住眼泪如雨般流出,嘴巴像是不受自己控制一样,大声道:“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你们想要知道,就去问贾东风那个畜生!”
杜下夫妇惊愕无语。
杜薇早憋在心里难与人说的话,此时终于像决堤一样宣泄而出:“西羌战事结束后,我本欲和爹娘坦白蚀笑散之事,不想贾东风让我进京,说是能救我杜家…..”
她眼泪狂涌,眼神却空洞若无,道:“可我没想到他会用这样的办法来救杜家,更没想到他会趁机侮辱了我,再用杜家的安危和我的清白来胁迫我,替他做事……”
说罢她又是一阵痛嚎,慢慢蹲在地上,摇头道:“他就是个畜生,竟然还想把我当礼物一样送给替他卖命的人!”说完看向杜下,绝望道:“爹,你说我是为什么?又能为什么?”
杜夫人泪流满面,杜下浑身颤抖。
杜薇像是使完了最后一丝力气,萎坐于地,喃喃道:“王朝容不得杜家,杜家又何必留在王朝?”
杜下怔了怔,轻声道:“薇儿,你想怎么做?”
杜薇默默流着眼泪,半晌说道:“反了!”
这两个字很轻,轻得让卧房内更显惊雷过后的寂静。
“哈哈哈!”
良久,寂静中突然响起杜下的狂笑声,紧接着见他一口鲜血喷出,身子一萎便没了动静。
杜夫人和杜薇沿还没反应过来,卓伟已跨步上前,紧搂着杜下,急道:“杜叔,你可还好?”说话的同时,他搂着杜下脖子的独臂微微一震,一道内气穿透后者的扶突穴,让其中本就微弱的气息彻底断灭。
杜夫人是普通人,自然看不出如此细微的变化。杜薇早有些恍惚,也没注意到这个细节。
待二人反应过来,惊呼着上前扶住杜下时,杜下已彻底气绝。
杜薇惊恐地看着杜下身上和床上的血迹,又颤微微地伸手到杜下鼻尖一探,顿时凄惨而嚎,痛不欲生。
杜夫人脸色惨白,从卓伟手中搂过杜下,轻轻扶去后者嘴角的血渍,脸色竟慢慢开始转红,半晌忽然微笑道:“等我。”
杜薇正自伤心痛哭,浑然没注意杜夫人的神色,耳中恍惚听到“等我”两个字,怔了一下才大惊道:“娘!你可别……”
然而为时已晚,一向情深的杜夫人竟咬舌身亡,随夫君杜下一道辞世。
卧房内的哭声和眼泪,迅速漫遍了整个杜家,从管家、护卫到侍女、小厮都忙碌起来,至天晓亮后,偌大的杜家便浸泡在一片白檐银树之中。
哀泣声悠,丧乐鼓急。
一身素缟的杜薇喝退所有侍女,默默守在杜下夫妇的灵堂,面色凄楚,眼中却已流不出泪来。
卓伟也是一身素缟,站在杜薇身侧,轻声道:“薇儿节哀,你若想叔叔婶婶泉下瞑目,便要保全杜家。”
杜薇默然不语。
巳时初刻,管家报来,说是今日初五虽是下葬吉日,但显然仓促不及,只能等到五日后的下一个吉日。
杜薇沉默片刻,道:“爹娘一辈子恩爱,我想让他们早些同穴,今日自然不及,却也不能再等五日。”
她转过身来,寒声道:“就定在后日,七月初七,出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