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3.想骂自己很不是东西
中午，陈勇辞了别人预邀的饭局，回来和吴萍、洋洋一起用餐。这在陈勇说来，算是罕事。以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中午差不多都泡在酒场应酬。
能在一起吃午饭，吴萍格外高兴。洋洋虽也高兴，几次露出了笑容，却并不显得自在。陈勇悄悄瞥了一眼，见她眼圈有点红肿，像是伤心哭过，猜不出她哭的原因，又不好问，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俩说逗趣的话。说到特别引人笑的地方，洋洋尽管随着吴萍笑，却笑得勉强。
吃罢饭，洋洋帮助吴萍拾掇了饭桌，涮洗了碗筷，又稍陪着说了一会儿话，便离开了。
待听到洋洋进了她那间屋，阖上了门，陈勇才问吴萍：
“洋洋像是哭了，难道她家里又出了什么难受事儿？”
“不是。”吴萍说，“她是因为读报看了一个消息，心里忒难过。说有个孩子，很长时间没吃过肉，哭着向他妈妈要。妈妈没法，把口袋翻了个遍，才凑了二角三分钱，咬咬牙出门去肉铺。哪想那卖肉的，是个势利眼，切了比火柴盒还小的一块肉，丢给她，说，你这娘们儿拿这点钱也好意思来买，活得真没脸！她回家，把那一小块肉煮了，孩子像吃糖块似的，含在嘴里吮了好大一会儿，才用牙尖一点一点地咬了，又一点一点慢慢咽下。孩子说：妈妈，肉真好吃，以后还能给我买么？等我长大了，挣了钱，会天天买肉给妈妈吃！他妈妈听了直哭……”
“有这种事？太惨了吧？是不是渲染过份了？”陈勇说。
“唉，你是声色犬马惯了，自然理解不了。你还不了解更凄惨的结尾呢。那孩子，吃过那块肉后不过半个小时就死了。他妈妈在肉汤里下了毒。接着，他妈妈也喝敌敌畏自杀了。她不想娘儿俩再这么无脸面地活下去，因此，因此……”
吴萍说不下去了，开始哽咽。
陈勇听了心里也难受，眼皮又发痒，鼻子更是泛酸。哎，人的心，多半是不相通的，有时却又是相通的。当年，白居易在浔阳江头听一女子弹琵琶，生出“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因而泪湿青衫。这个不忍屈辱活着的妈妈，还有她那可怜的孩子，能不令人怆恻？
这时金戈来电话说有急事商量。他不能不应，便握了吴萍的手，捏了几下，又轻拍几下她的肩，然后和她挥挥手，向门口走去。
一见面，金戈见陈勇只是敷衍着说话，脸上落寞，不见笑容，显然是被什么心事搅得不开心。他想调剂一下气氛，给陈勇转换心情，就又似巴结又似开玩笑地说：
“孟子曰，齐人有一妻一妾。这种家庭模式，令古今男爷们儿，真个羡慕死了。现在你正享受着这种艳福。啧啧啧！既有妻，还有妾，多开心啊！嘻嘻，嘻嘻！ ”
嘻嘻了两声，金戈突觉失言。陈勇的婚姻主张，是身边必有女人，却仅仅拿她们当情人，而不娶任何一个。金戈这回用了“妻”字，犯了陈勇的讳。
可陈勇听了却黙然不响，没有异样反应。只把眼睛乜了一下金戈。金戈觉得奇怪。
过了片刻，陈勇开了口：
“你是把我忒想偏了。”他慢声细语地说，“咱们呐，得重新认识人，包括要重新认识洋洋才是。我当初留下她，一方面，因为看不惯孟天雨那副嘴脸，另一方面也保不准有点儿你说的那种小打算。可是过不了一刻，我就觉得自已的灵魂不干净，忒丑。不仅孟天雨丑，我也有份儿。后来甚至想，我们身边好多人，别看个个明面上活得有头有脸的，其实也丑得很，对不住自个的身份。”
这番话出乎意外，金戈听不顺耳。他咂摸了一下，以为陈勇是在玩矫情，便道：
“洋洋那种姑娘，也就是拿脸蛋当做资本罢了。傍上了你，是她莫大的幸运，恐怕连睡觉的时候都乐得笑出声来。你却何苦想那么多？就算真要高看她，她的灵魂哪会……呃，用啥合适的词来形容呢……哦，她灵魂哪会安分？明摆着不会！”
陈勇瞥了他一眼，明白金戈内心贱视洋洋。便叹了口气，说：
“洋洋是什么样的人，你自然抱有你的想法。不过，我想帮你纠正一下，至少要叫你多了解一些她的情况。那天晩上，我没引她去别的地方，而是领她去见吴萍。我对吴萍说了她是如何痛骂了孟天雨的。吴萍好奇，就和她单独聊了半宿。过后，吴萍眼圈红红地跟我说了她俩谈话的全过程，让我一下子明白了，洋洋身上，确有让我从直感上无法理解的东西。她的世界，和我们是天生隔膜的，不相通的！”
“噢？能这么……”金戈话说得不囫囵，想表达的意思是明白的。
“就是的。”陈勇说，“三言两语道不清楚。我只说说洋洋的答复吧。在路上，她说，我如果只把她看成是那种女人，那未，乾脆点儿，就睡她好了；如果真心为她好，立意把她救出风尘，就别沾她的身子。她提出，让我给她找份儿工作，她会用双倍的努力来报答。”
“真的？”金戈瞪眼质疑。
“当然真的！” 陈勇回答，“最后就是这么办的。哪有你说的妾不妾的？太离谱！纯是对她胡猜疑，对我瞎琢磨。”
“你和她就能这么单纯？”金戈追问。
“我难道会扯谎？”陈勇反问。又笑着说 ，“我从来不和朋友扯谎，这可是我的一项优点呀，而且是我自己唯一敢坦然说出口的优点。”
金戈赶紧纠正，说：“我的意思是，你的心变得柔软了。”
“真的么？”陈勇说，“我的心变柔软了么？唔，我最近嘛，倒是有过好多次内省，自感过去的我，太心硬，太冷酷，太残忍，甚至想骂自己很不是东西。早先五年我可不是这样子的。”他叹息了一声：“唉，异化了！”
金戈笑道：“你顶多是变化了，而不是异化。人有变化是很正常的。”
陈勇沉默，没直接回答。过半晌才说：
“异化就是异化，得承认这事实。你不觉得你也在异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