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月的月初，都是杂志社最忙的时候。尤其庄梦晓，他几乎从一上班就把头埋在稿件堆里，一篇篇凝神审改。按照合同，必须每月初五向印刷厂发去终审过的定稿，迟发一天，后边的排版、打样和印制等程序，须顺延三天。所以，月初开头那几天，除了专注审改稿件，其它大大小小的事情庄梦晓一般都撇开不管。
这天上班时，他刚审定了一篇稿子，就接到开会通知。厅办公室主任梁浩电话里低声嘱咐他：“你一定亲自参会，别像那次一样找个替身，结果惹得领导大光其火。”梁浩是出于好心。他知道庄梦晓这些天忙得不可开交，而姚娟呢，恰恰开会成癖，说话又极不经济，豆大的事儿也老牛反刍似的啰唣个没完没了。庄梦晓厌烦这样的会风，能躲就躲。找替身，是他躲会的一个招式。
梁浩说的那次“找替身”，是指一次庄梦晓让马骐代他去开会。姚娟还是玩老套套，逮着个话题就兴奋，说的话像从漏勺里泄下来似的，连汤带水，漓漓个不尽。马骐那段时间正读《好兵帅克》，听了一个多小时，他觉得姚娟的话语太不经济，像小说里克劳斯上校似的啰嗦得让人烦。
《好兵帅克》作者哈谢克写道，克劳斯上校“是一位很可敬的蠢货”。他的可敬之处，特别表现于他讲解什么的时候，“会不时地提出最简单的名词来质问他的听众是不是听懂了。如：`诸位，我刚才提到那儿有一个窗户。你们都知道窗户是个什么东西，对吧？\\u0027或者：`一条夹在两道沟之间的路叫公路。对了，诸位。那么你们知道什么叫做沟吗？……沟是用铁锹挖成的。你们知道铁锹是什么吗？……\\u0027”哈谢克追述道：克劳斯上校“愚蠢到了家，以至军官们都躲他远远的”，免得听他那些高明的废话。
马骐读这段描述时，自个儿曾嘻嘻笑了起来，拿起铅笔，批注曰：“精彩，很像一个人！”他说的这个人，其实就是指姚娟。
而那次会上，姚娟异常兴奋，不知道怎么扯到了红领巾。她问道：“你们都知道红领巾，也看见过红领巾，对吧？”她伸出白皙的手，在脖子下反复比划着。“嗯，就是戴在这里的，红红的领巾，嗯，是小孩们戴的，你们都知道，对吧？”
会议室里的人，很厌烦，并且愈听愈厌烦。有个人忍不住小声嘟哝：“这叫开的什么会，是办幼儿培训班吧？”听到的人，一齐仰头笑起来。姚娟隐约听见了议论，勃然动怒，竟俯下身子，脱了一只高跟鞋，扬手连连敲击桌面：
“是谁在那嘟囔，是谁？有这样的规矩么，领导讲话时竟乱喳叽？”
大家一下子都愣住了。谁曾经历过这种场面呀？
姚娟横目朝会议室扫视了一圈，又用手中的高跟鞋死劲敲了一下桌面，说：
“以后开会，禁止乱发言。除非点名叫你汇报或者让你回答问题。你们的任务，只有一个，就是带着记事本把会议内容记录下来，会后向其他人传达。这样就够了。”
会议室里的气氛顿时诡异起来。大家怪怪地看着姚娟，谁也没作声，都老实了。有个人噗哧笑了一下，赶紧捂住嘴，低下头装作拿笔做记录。姚娟瞪了他一眼，脸上泛着怒容。
于是，没有人再开口。全沉黙了。一个个都成了闭嘴葫芦。
“不对！不对！”过一刹那，竟然有个人打破了沉默。打破沉默的人正是马骐。他双目无表情地前视，不看任何人，就那么冷不丁喊起来。
大家盯着马骐，怀着复杂的心情，等待他继续往下说。马骐的痞劲儿是出了名的。
“姚副厅长，你呀，好像还没把话说完的吧？所以我才喊｀不对＇。你应该再强调强调，最必须的，是每个人一定要带来一双耳朵，当然是自己的耳朵，不能错带别人的耳朵。但更打紧的，是禁止把自己的嘴带来，不然嘛，就一律没收！”
马骐不紧不慢说着，声音并不高，却特别清晰。
“对不对，领导？”他把脸转向姚娟，问道。
谁也料不到马骐这么胆肥。他的言语和神情，等于当面向姚娟叫板。在座的人，心情各异。有人轻轻咳嗽着，替他担心；有人嘴角露笑，暗暗为他叫好；有人用钦佩的眼神瞧着他；也有人露出不屑的表情，甚至以兴灾乐祸的神态，用眼角轮流瞥视着他和姚娟。
“放肆！”姚娟气糊涂了，指着马骐，“放肆！……放肆！简直，简直无法无天了你……”
她那恼极失态的样子，给她的美人面孔一下子扣了不少分。
马骐拍了拍脑瓜，好像猛然想起什么。“嘿呀，咋搞的，我昏了头了，竟然｀放肆＇地把嘴带来了，还敢｀放肆＇地张开嘴巴说话哩。糟糕，我这嘴怕要被没收。这，这可怎么好？唉，三十六计走为上＿＿开遛！”说着，作惶恐状，急急遛了。
那次会上，马骐如此搞怪，气得姚娟差点儿五官错位。厅里的人当作高兴的消遣话题，私下喳唧了一个多星期。
这一回，梁浩既然把话直接点透了，庄梦晓不管多为难，也只好把稿子放一放，赶往会议室去。
殊料这一回，他在不经意间更把姚娟开罪了。事由很简单。过程同样简单，前后不过是几分钟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