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姚娟很罕见地没吆喝开会，自己也没去别的地方参加什么大会小会。她独自闷坐在办公室里，百无聊赖，心里闷恹恹的，总打不起精神。
她无意间向窗外瞧了瞧，心情陡然见好。只见天穹澄净，云朵轻飘，远山含黛，近树笼烟，楼宇错落如叠绣，街巷横斜似奔溪。这一切，有多美，有多炫目啊！
“哎呀呀，窗外面原来这么美呀！”她仿佛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并为这－发现而兴叹。
外界原本就是这个样子，只不过应了罗丹那句名言，世界不缺乏美，而是缺乏发现美的眼睛。姚娟一天天都把自己埋在会议里，美，便－天天和她的眼睛疏离＿＿这是很自然的事情。
此时佳景在目，她不免心念一动：反正闲得发慌，不如出去走走，散散心。顺便再去商业街逛逛，看见合眼的东西就甩钱买下来，哄哄自个儿高兴！
她利落地披上外套，对镜拢了拢头发，涂了唇膏，把皮包往肩上一挎，高根鞋便笃笃响向门口。司机就在靠楼梯拐角那间屋里，随声一叫便会跑着去启动汽车。
刚走至门口，电话铃却在身后响起来。她犹豫了一下，掉回身拿起了话筒。
“我，是我！”陈邦达的声音传了过来，挺急促。
“听出来了。”她举目扫了周围一眼，“啵！”算是送了一个香吻。然后问：“怎么回事？不是前天刚……”
“不是为这事儿。我问你，”陈邦达看来挺着急，“《城建》杂志是你那儿办的吧？”
“是呀。怎么了？”
“这杂志最新一期刚装订下机，”陈邦达说，“你立即下令停止它发行。如果用劝说的办法能奏効，当然更好……对，立即！倘若有发出去的，要尽最大努力回收销毁。”
“什么原因？难道摊上什么大事了？”
“甭问那么多。”陈邦达说，“你斩钉截铁下令停发就是！别耽搁！”
“噢，噢噢……可，”姚娟听出事情非同小可，她不得不加一句，“可我终究要在下令时说说因由吧？”
“这个嘛……”陈邦达沉吟一下，“来不及跟你细说……呃，里面有一篇文章，汚蔑锦江城郊一段环城公路工程……负面影响很大。而文章的作者王鹏，是省报一个受过处分的记者＿＿这两点理由足够了吧？”
“我明白了，这就按你的指示办！”
“好，那我就放心了。”陈邦达挂了电话。
姚娟放下挎包，脱了外套，立马拨通庄梦晓的电话，要他即刻赶来接受紧急任务。
过不多会儿庄梦晓就来了。他一坐下，姚娟就说：
“你可知道这期《城建》出了大错，闯了祸？”
“哟，我当什么任务呢，原来是想要我们收回这期杂志是吧？”庄梦晓听了淡然说道，“我已经回绝了的事儿，不想又找到你这儿了。那人真是不顾一切啊……”
“你回绝了？”姚娟心里一惊，“你可知道是谁吩咐的？”
“是某个人的秘书打来的电话，”庄梦晓说，“我问他是谁那么蛮横，想压制舆论，他死活不肯告诉我。不过，不用费心思我也能大概猜出是谁，因此不稀罕追问。不管他是谁，休想用权力来野蛮地干涉舆论！我明确对他说了。”
“你胆子太大了！” 姚娟喊起来，“领导的命令，你竟敢不服从？”
“这和胆子大小没关系。”庄梦晓说，“办报刋的宗旨，就是要把对社会负责作为第一义，而不盲目服从长官意志，更不把服从个别领导的批条或口谕当第一义。这一点，扯不上敢不敢。说得直白一点，暴露真实，揭露阳光下的丑恶，是媒体人的天职＿＿鸟儿哪有不捉虫的道理？”
“庄梦晓，你还真以为你自己了不起是吧？”姚娟瞪着庄梦晓，两眼窜火。“你安安稳稳干工作不好吗？偏要惹事，偏要发狗屁文章，公然汚蔑城建工程……我这会儿问起你来，你还牙硬，和我胡扯起什么鸟和虫子来，真荒唐！你是不是昏头了？”
“昏头？嗬，对不起，我清醒着呢！”庄梦晓被惹恼了。个人的事他可以让步，可在职业操守上他从来不做无原则退让，不接受无端指责，更不会接受来自任何人的轻蔑和汚辱。
庄梦晓耸耸肩，说：“刚才凭空谈了半天，争论什么胆呀，什么服从呀，什么闯祸呀，还有荒唐及昏头呀，我觉得都太空泛，简直就是在嘭嘭嘭地乱敲一个空木桶。幸好你这会儿提起了那篇文章，切入了实题。好！我这就具体谈谈它，看它是狗屁，还是正义的响箭。”
那篇文章，的确是批评锦江一项外环交通工程的。这工程投资了十几亿，可峻工不久，路面就有不少地方出现大裂缝。再过些日子，裂缝加宽，横七竖八地迅速扩张，形成了一块又一块龟背，和一个又一个坑洼。汽车行於其上，颠颠簸簸的，如小舟在浪上晃荡。有传言称，这个糟烂工程，是好几个工头租了资质证承包下来的，其中陈邦达的公子陈勇，就拿了不少造孽钱。王鹏於是写了一篇措辞尖锐的文章。庄梦晓对此早有耳闻，刋载之前，还很小心很谨慎地几次去做过实地考察。不少司机，都听说过这段路施工中的隐情，因此在龟背上每颠几下，就骂一声“妈的蹦跶”，而蹦跶两字，听去更像“邦达”……
想想吧，陈邦达对这文章，能不急如星火要剿杀？而他庄梦晓又凭啥要屈从陈邦达的淫威？
庄梦晓把考察的情况一一说给姚娟听。姚娟听了，一时语塞，找不着词儿掰扯。不过她自然不甘偃旗息鼓，那样的话，自己露了怯不说，更不好向陈邦达交待。她皱皱眉，说：
“一时闹不清你说的是真是假，但那作者，可是个受过处分的人，对这点你怎么说？难道这样的人还可信么？难道这人写的文章竟然可以发表？你的脑子呢，难道不知道转悠转悠？”
“你说的这一层，只不过是转述了别人的意见，初听倒是挺吓人的。”庄梦晓抬头望着姚娟，以半嘲讽半严粛的口吻说。“不过我们不能以人废言。何况，不妨把话说明白点儿，王鹏受处分，传媒界的人大都知道他是冤屈的，原因也是拜今天企图向我施压的大人物所赐。”
姚娟觉得终于抓到了把柄：
“哟，我说你昏头你还不服气，这会儿我倒发现你不仅昏了头，还一点底线都没有，竟在给受过处分的人胡编乱造理由。你回答我，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很好玩？”
庄梦晓感觉姚娟像在搞心理巫术，全然不顾事实和逻辑。他厌恶这种谈话，不想再谈下去，便摆摆手说：
“得，我要申明的理由都已申明了，不会再有另外的回答。我看，就此打住吧。我有别的急事要做。”他顿了一顿。“我知道你想让我满足那个人的要求。我只有一句话：办不到！这是我的底线＿＿刚才你说到底线这词儿，我这就借用它一下。我知道你不满意我的回答，但我不想作重复解释。”
“啊呀，你也想想我的难处呀，”姚娟看庄梦晓抬脚要走，她知道他这人真拗起来是会不顾忌一切的，因此一下着了急。便改换了策略，转而做出一副讨人怜悯的模样，说，“你终该替我考虑考虑，让我好有个交待吧？”
“很简单，” 庄梦晓说，“珍惜自己的人格，不捧别人的臭脚就行。如果还要加一句话，那就是，办什么事都不要违背良知，夜间内省的时候能让良心不叹息才行＿＿你别误会，上面两句话，不是说给你听的，而是我在自勉。”
以庄梦晓的性格，在好多不切要的事儿上都可含糊，不与人计较。然而在切要事情上，他却从不含糊，该计较的必认真计较。这回正是这样。姚娟气得打嗝。她正琢磨着找词儿，庄梦晓却扭头便走，边走边说：
“还是那句话，希望夜间问问良心，该不该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