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前者,自家数百勇士将九死一生;选择后者,后面再想破开防线,或许需要付出数倍乃至十数倍的代价。
看起来是一个很艰难的抉择,但马拉沁夫很容易便做出了选择。
只见他娴熟地打出两个手势,五千铁骑一分为四,快而不乱向两侧散开。
明军步兵防线的两侧都是土丘,其上火光熠熠,人影绰绰,这是一道完整的防线,守住土丘,中间的步兵防线才有意义,反之则不攻自破。
分兵不是为了仰攻土丘,因为难度极大,倘若容易,防线便没有任何价值。
靠内两路紧跟让道的明军骑兵,顺势调转矛头;靠外两路各自转出一个急弯,在有限的场地上堪堪绕了个圈,卸去冲刺之力的同时,对自身阵型形成拱卫之势。
鞑靼铁骑的骑术和执行力在这一刻得到了淋漓尽致地展现。
此举很多兵道行家都不理解,接下来的发展正是说明。
明军方面骑步结合,又占据了土丘居高临下的地理优势,同失去冲锋之利的鞑靼铁骑展开混战,一时间难解难分。
小平原上又多出了一处战况焦灼的战场。
……
恩和森以雪搓面提神,长长吐气,仰看天色。
哈达领了任务,从指挥高台下到军阵待命,一边轻抚身旁战马,一边抬头看天,砸吧道:“这帮南娃娃倒是沉得住气,天都快亮了。”
黎明前夕,适宜偷袭。
偷袭讲求一个出其不意,反之便是自投罗网。
东天泛起鱼肚白。
清晨的空气并不清新,一地狼藉、满目疮痍的永定河小平原上,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浓烈血腥味。
“快看!那是什么?”
“是南娃娃的军队!”
“什么情况?怎么突然来了这么多南娃兵?”
晨光朦胧,鞑靼军阵东翼出现了一座军阵,黑压压一大片,军旗林立,“朙”、“翟”、“翁”字样大旗尤为醒目,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通常不会将情报第一时间告知寻常兵士,看着只一片坦途之隔的明军,他们又惊又惑,部分兵士不免有所慌神,引发些许骚动。
鞑靼这座军阵布置的很有意思,东、西、北三面都是坦途,仅背面依托山丘,当然不是恩和森不懂安营扎寨,是他有意为之。
“咚!”战鼓骤然炸响。
“嗬!”喊声轰然齐响。
纵使鞑靼兵士训练有素,仍是人抖马惊,尚在睡梦中的兵士更是吓得跳了起来。
短促有力的鼓声喊声乍起急停,天地为之一静。
鱼肚白自下而上渐次转红。
咚咚咚……嗬!
战鼓隆隆,喊声滚滚。雨点般的鼓点由缓至急、由疏至密、由轻至重,喝声收尾,连续八节,犹似一出大戏即将开幕。
雷声很大很吓人,雨点好像很小。
一十六架战车五丈间距一字排开,背对尚未出来的朝阳缓缓驶向鞑靼军阵。
鞑靼军阵中一名年轻的兵士忍不住低声嘲讽道:“搞什么东西,是没吃饱么?这帮胆小软弱的南娃娃跟那学乌龟爬么?”
身旁另一名同样年轻的兵士笑着接话道:“你别说,还真像是一群乌龟!”
“哈哈哈……”立时引得一阵轻蔑而克制的嘲笑,随即又戛然而止,纷纷注意到了百夫长投来的严厉目光。
“很好笑么?这是战场,你们是在打仗,不是在看热闹!”
最年轻的一众兵士并未真正意识到战场的可怕,强装出的严肃表情中透着几分不以为然的笑意。
百夫长是饱经战场残酷的老兵,见过太多因轻敌、无知而丧命的袍泽。该做的叮嘱他已经讲过无数遍了,他也是从那个年纪过来的,知道有些道理只有亲身经历过,才能真正懂得。不再做无谓赘述,朝一众老兵使了个眼色,后者会以点头。
幕前曲如此热闹,正戏自不会平平。
战车名唤穿山甲,呈三角状,以实木为龙骨,外裹铁皮,利刃遍布于表,状若刺猬,中空可容十八名兵士作业,下配四轮,前轮能拐,以内容兵士为动力。专用于克制骑兵,却面临淘汰,因为机动性差,限于平坦战场,这回倒是正好派上用场。
哈达是此间局部战场的主将,高坐马背,镇定肃穆,默默注视着缓缓靠近的战车。忽而一抹强光直射入眼,本能抬手眯眼。
朝阳喷薄而出,天地通红,又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初生的旭日很刺眼,刺得人睁不开眼。
蹄声嘚嘚,副将来禀:“哈达达鲁噶,一切已就绪,只待您一声令下!”
“嗯,知道了。”
副将自然也注意到了刺眼的旭日,犹豫道:“哈达达鲁噶,这阳光这么刺眼,对咱们可是大大的不利啊!现在还不是最刺眼的时候,再过半个时辰,加上雪地的反光,怕是睁眼都难!这仗还怎么打啊?”
“你有什么好办法么?”
“这……”副将满面尴尬,“属下无能,没有办法……请达鲁噶治罪!”
……
陆七是明军昃字号战车的前导兵,位居战车内部最前端,透过铁网小窗观察前方状况,指引行进方向。
走着走着,终于遇到了预料中的一脚踩空,陆七赶紧喊道:“停!”
因为行进速度缓慢,所以很容易就止住了。
陆七从纵向主龙骨上抽出长棍,插入踩空处,一丈多的长棍没入过半才触底,使劲一搅,小孔变大坑。
十六个坑连成一线,便是一条壕沟,沟底插满了或铁或木的锋利尖刺。
因是临时工事,改自灌溉田地的引水渠,即便战车笨拙,三尺的宽度也不足以阻挡它前进的步伐,只消车内兵士简单配合即可。
……
“翟”字大旗下有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透过褶皱的五官依稀可见曾经也是个眉清目秀的俊小伙。此人正是大名鼎鼎的翟銮,官拜内阁武英殿大学士,加少保衔。他比毛伯温还要大上五岁,身子骨依然十分硬朗,披甲骑马不逊年轻人。半年多前他受任宣大总督,奉命代天巡边,成为朱厚熜这盘大棋中的重要一环。
“翁”字大旗下有一位文质彬彬的中年武将,此人姓林不姓翁,单名一个椿字,宣府镇参将,素以博学善谋闻名,是总兵翁万达的得力帮手。而翁万达本人不在此间。
目视一十六架战车尽数越过壕沟,林椿看向翟銮,后者点头,前者下令,一万步兵随即依照战车的行动轨迹稳步跟进。
壕沟到鞑靼军阵是一片坦途,战车并未因此而提速。
哈达擦了把阳光刺出的眼泪,恶狠狠啐口,眼见战车即将逼近到两箭之地,又啐了口,对副将做出示意。
鞑靼东侧前沿军阵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通道,一支五百人的骑队拖拽铁链驰骋而出。
用意明确,铁链缠战车,使其动弹不得;执行还算到位,漏了三架战车,铁链交叉缠绕,不仅单架战车不能动弹,十三架战车统一移动也不能够;战车阵变作一道固定在地上的埂,成为双方共同的障碍;半数骑兵被战车阵拦在了东边,又被随后赶到的步兵围攻,脱身无望。
哈达一声令下,两支千人骑队掠阵而出,绕向明军步兵两翼,另有两支千人骑队整装待命。
明军步兵依令落实杀敌先护己的计划,摆出防御阵势,严守门户,坚盾为墙,戈矛拒敌。鞑靼骑兵无从下口,勉强下口效果也不好。
一时间谁也奈何不了谁。
……
恩和森双手遮阳,一言不发久久凝视东侧战场。
亲卫道:“图什墨尔大人,可要现在转移?”
恩和森道:“不急,未到时候。”
……
翟銮扭了扭发酸的老腰,转了转僵硬的脖颈,叹道:“岁月人间促,林老弟啊,老夫是真的老喽!”
林椿侧头瞥了眼,面带三分古里古怪七分漫不经心,吟道:“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翟銮一愣,想到了自己的少年时代,随即笑骂道:“臭小子!点老夫呐!”
林椿收起三分漫不经心,替上顽皮赖骨,继续吟道:“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哈哈哈……!”翟銮开怀大笑。
“哈哈哈……!”二人目光交汇,一齐发出更为洪亮的笑声。
近旁兵士面面相觑,强敌在前,战况焦灼,这二位却跟没事人般谈笑风生,敬意油然而生,心中大定。
……
未末时分,日头偏西。
一支两万人的队伍出现在鞑靼军阵西翼,“朙”、“周”字样的大旗十分引人瞩目。
九千步兵在前,三千骑兵在后,由大同镇参将张达率领,对鞑靼军阵西翼摆出攻击阵型。
“他娘的男娃娃这帮狗东西,可真会挑时候!”
噶尔迪笑着拍了拍副将的肩膀,旋即脸色一肃,喝道:“迎敌!”
“是!”数千人齐应,响彻云霄。
恩和森双手遮阳,看过西侧战场,道:“收拾收拾,去后面山丘。”
“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