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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良这一番声色并茂,手舞足蹈,神情激昂的控诉,亦或者说对于发运司的抱怨,是立刻引来在场所有商人的共鸣。

一时间,大家是议论纷纷。

在场的大富商们,可都是行业的翘楚,很快就能够明白,其中的问题所在。

等于是你将买卖环节、议价环节,全都垄断在手里,咱们商人就是你们砧板上的肉,这还玩个屁啊!

韩琦、富弼、文彦博等老臣也是频频点头。

这北宋的官员,对于商业是如何运转的,也是非常清楚的。

而王安石只是冷冷一笑,淡淡吐出二字,“活该!”

坐在内堂的赵顼见大家反应都这么强烈,不禁向一旁的刘肇道:“这到底也只是影响到他们商人而已,这钱让商人赚,就还不如让朝廷来赚,这发运司何错之有?”

刘肇听得有些懵。

你都已经说得这么流氓,那我还怎么回答你。

只是表示,臣也不清楚。

“肃静!肃静!”

主持会议的许遵,敲了几下木槌。

好在外面都是京城的富商,还是懂些礼数的,很快就安静了下来。

趁着这个机会,许芷倩悄悄从后面递上一份文案来。

张斐接过一看,回头笑道:“想不到咱们夫妻的默契,还是这么强啊。”

许芷倩略显得意地笑道:“我可没有生孩子生傻。”

“咳咳!”

许遵瞪了他们夫妻二人一眼,上千人看着,你们在这里干甚么?

张斐立刻收敛了几分笑意,仔细看了看许芷倩刚刚递上来的文案,又向余良道:“余良,你可还记得,在熙宁元年这一年,你赚得多少钱?”

余良想了一下,忽然神色微变,“记得...记得不是太清楚了。”

张斐又是笑问道:“那你可否记得,当年的丝价?”

余良讪讪道:“丝价大概...大概在九十文钱。”

张斐问道:“以往的余杭的丝价是在多少?”

“四十文钱。”

“为什么熙宁元年的价格会相差这么多?”

“因为...因为当年余杭的桑树遭受虫患,故此丝产出较少,价格才会上涨。”

“而根据我们所得知的消息,你在当年就得到一千多亩桑林。这是否属实?”

“是...是的。”

余良说着,稍稍抹了抹额头上的汗。

张斐继续问道:“那么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余良沉默一会儿,才道:“因...因为余杭的桑农每年都得供应上等的丝给朝廷,但在熙宁元年,那些桑农拿不出足够的丝来,所以...所以只能从我这里买丝,有...有一些桑农就拿桑林来抵债。”

“不知你此番所为,与你方才所言,有何区别?”

“当然有区别。”

余良理直气壮道:“这又不是我逼着那些桑农拿桑林来换丝的,是发运司给逼的,这出丝少,丝价上涨,也是很正常的,发运司要是少收一点,也就没这事了。”

“好!”

“说得好!”

......

有几个好事的商人为余良摇旗呐喊。

但更多是佩服他的勇气,直接怼朝廷,可真是太tm勇了。

赵顼狠狠握拳,捶在面前的茶几上,咬牙切齿道:“这些商人真是可恶!亏朕还以为当真是发运司对不住他们,原来这都是你们咎由自取。”

分明就是你们贪得无厌,竟然还怪到朝廷头上,这些商人该杀啊!

而司马光、钱顗等人保守派官员脸都红了。

这一届商人真是不太好带啊!

张斐瞟了眼那些商人,又向余良问道:“你说得很对,这样确实不好,朝廷也需要改变,之后朝廷就颁布均输法,而当桑农交不上丝的时候,是可以用钱币抵偿。”

“......!”

余良顿时陷入了沉默。

不管革新派地官员都当即笑出声来。

王安石呵呵道:“这商人如此愚蠢,说是奸商,可能都是在抬举他啊!”

面对这些官员的讥讽声,余良心里也觉得窝火,愤愤不平道:“但问题是朝廷改得也有问题,咱们商人可是年年都交税,这过税、住税,是一样没少,可是发运司这么弄的话,这商人们都不来了,谁还交商税,朝廷也没有挣着钱啊!”

此话一出,那赵顼不禁眉头一皱,这是他以前未有想到的。

司马光呵呵两声,道:“此与当年苏子瞻兄弟所言,是丝毫不差。”

吕公着点点头道:“确实啊,到底朝廷是否因此得利,还真是不好说啊。”

当年范纯仁、苏轼就是因为这均输法被赶出京城的,苏轼是非常提倡市场自由的,他认为朝廷就只收商税,不能自己下场做买卖。

.....

王安石则是小声向薛向问道:“他所言是否属实?”

薛向道:“这商税肯定是会减少的,但相公请放心,朝廷是一定是因此得利得。”

王安石这才放心地点点头。

但旋即也想明白,他制定均输法时,就是要掠夺商人之利,这没有什么可辩的,他也承认,但他只是指均输法针对的是那些奸商,但无论是不是奸商,这商税是不可能不减少啊!

张斐问道:“你可有证据,证明这一点?”

余良道:“咱虽然没有证据,但是从丝行的情况,就能够看出来,商税肯定在减少,而且咱也听到不少税吏在说这事,咱余杭的商税可是一年不如一年。除了发运司,其余人的日子都不好过,我实在是不明白朝廷这么做是为哪般。”

言外之意,就是肥了发运司,其余人都跟着倒霉。

张斐稍稍点头,“关于这事,我待会也询问清楚,余员外先下去休息一下,若有需要,我会再请余先生上来作证的。”

“是。”

余良有些郁闷地离开了,显然对自己方才的表现,并不是非常满意。

不过这也难怪,到底是第一次参与这种听证会。

许芷倩悄悄又递上一份文案来。

张斐接过一看,又传上一名商人,是江南西路的一个名叫薛博才的纸商。

薛博才先是一番自我介绍,然后不等张斐发话,他就主动说道:“我觉得方才官人说得不对。”

张斐愣了下,笑问道:“什么不对?”

薛博才道:“不错,我们商人是偶尔囤积居奇,趁机敛财,但是这错不在我们商人,而是在于朝廷的制度有问题,才会让一些商人有机可乘。”

张斐点点头道:“所以朝廷也做出一些改变。”

薛博才道:“但朝廷却是将责任全都怪罪在我们商人头上,可大多数商人,在大多数时候,也都是老实本分的做买卖,有时候是高价卖,但也有时候不走运,几乎是赔本卖,这做买卖是有赚有赔的,咱赔钱的时候,又怎么说,也没人夸咱们是善人。”

商人们听得是使劲地直点头。

你制度有问题,导致某一个时刻,某个商品的物价激增,我们只是顺势赚得盆满钵满,却骂我们是奸商,搞个均输法,来惩罚我们商人,真是好没道理啊!

这家伙的战斗力可以啊!张斐低头仔细瞧了眼这人的履历,顿时恍然大悟,原来这厮以前还当过茶食人。道:“根据均输法的条例,主要是为国家省钱,而并非是针对你们商人,朝廷可从来没有没这么说过。”

薛博才哼道:“这哪是为朝廷省钱,分明就是在夺我们商人之利。咱家的纸之前一直都有贩卖到京城,可自从朝廷颁布均输法后,这货商都不来了,要不巴结发运司货物根本就卖不出去。

我家纸比对家的纸还要便宜,但只因为我没有送礼给发运司的官员,导致发运司就买我对家的纸,现在逼得我只能将自己的纸作坊卖给对家,因为商人都不来,发运司要再不买,这纸就卖不出去。”

张斐问道:“但是发运司每年买得量是有限的,跟以前也没有什么变化,为什么发运司一去,商人就不去了,他们还是有利可图的。”

薛博才道:“方才老余不是说了么,谁敢跟发运司去争,谁又敢不卖给发运司,只要是发运司指明要得货物,咱就得先留着,所以在最初的时候,都是发运司先买,可等到发运司买完之后,这货价也就上涨了,商人只能买高价的,这还不打紧,关键是谁也不知道,发运司到底会将货物卖去哪里,商人也怕进了货,又卖不出去,那可就全完了,久而久之,商人就不太敢花钱买货了。”

张斐点点头道:“你可有证据?”

薛博才道:“我的作坊都卖了,而且你可以问问京城纸商,咱以前跟他们也经常交易,咱得纸又好又便宜,买卖一直都不错,可这才几年,就...就全没了,这不就是最好的证据吗。”

说到后面,他眼眶泛红,语音渐渐变得哽咽。

这粮食、盐商,还有得一说,他这纸商可真是无妄之灾,他又没法去盘剥百姓,但没有办法,所有商人的积极性都降低了,不太敢花钱,发运司就成为最大的买家,但发运司主要是兼顾京城需求,要的量总归是有限的,那谁跟发运司关系好,谁就能够做大。

他恨得是要命,很不服气,我不是干不过对家,只因那厮送钱给发运司,结果三年光景,就逼得我连作坊都卖给对家,钱是小事,面子是大。

他可不是张斐给请来得,而是最早自己花钱上京城告状的。

方才还咬牙切齿的赵顼,神情渐渐变得有些困惑,问道:“朝廷不过是想节省支出而已,为何会变得这般复杂?”

刘肇很委婉地说道:“这可能是因为,百姓都畏惧官府,而发运司又负责供应京城,这兹事体大,导致无人敢忤逆发运司,这跟商人与商人之间的买卖不一样。”

赵顼稍稍点头。

在他们交谈间,又上来一名商人。

“我姓楚名怀,乃是荆湖南路的一名粮商。”

在楚怀自我介绍后,张斐低头瞧了眼文案,然后问道:“楚员外是状告发运司,收刮荆湖南路钱币,导致整个荆湖南路陷入钱荒,弄得百姓是苦不堪言。”

楚怀点点头道:“是的。”

张斐问道:“你能说说,具体是怎么回事吗?”

楚怀道:“这事要从熙宁三年说起,熙宁三年、四年,咱们荆湖南路粮食欠收,于是发运司就让百姓以钱代粮。然后又从其它地方,运送粮食来荆湖南路贩卖,以求平衡当地粮价。”

张斐道:“这难道不是好事吗?”

司马光他们也都很困惑,这真的好事,莫不是耽误了你这大粮商收刮百姓的机会?

楚怀却道:“可不是什么好事,楚某与官人算这一笔账,朝廷先是收税收走一批钱币,然后贩卖粮食来荆湖南路,这又收走一批钱币。

但是等到熙宁五年、六年时,咱们荆湖南路粮食丰收,可发运司也不从咱们这里买粮食,而是收走咱们荆湖南路的粮食,去潭州等地贩卖,用赚来的钱,跑去淮南去买粮食,因为那里离京城近,可节省不少运费。

咱们这南边本就缺乏钱币,这几年下来,荆楚,福广的钱币都被朝廷给收走,然后用到江淮地区去了。”

张斐问道:“按照你的说法,这钱币减少,货物增多,那货物一定会变得非常廉价吧!”

“可不是么。”

楚怀道:“江淮的粮食卖到几十文钱,可咱们荆湖南路的粮价,却已经跌倒十文钱,因为只要江淮丰收,那发运司就肯定不会上咱这里大量买入粮食,因为运费很贵。除非是附近地区有地方缺粮,他们就会低价买些,然后高价卖去那边,结果发运司拿走更多的钱币,咱们荆湖南路的钱币是越来越少。”

张斐问道:“如此廉价的货物,不会吸引商人去贩卖吗?”

楚怀哼道:“商人哪里敢来,我不是说了么,发运司经常从荆湖南路收走粮食,然后就卖去附近其它地区,这本来是商人干的活,如今商人根本不知道发运司会将粮食卖去哪里,无利可图,还有很高的风险,他们根本不敢花钱,现在很多货商也都跑西北去了。

而当地一些地主要改种桑树,茶树,给货商卖去西北地区,但官府又不允许,我们种这么多粮食,卖不出去,有什么用。

这个均输法就有问题,如果大家都丰收,那谁离京城更近,谁就占便宜。”

韩琦抚须道:“其实问题不在于发运司就近购买粮食,而是在于商人在变少。”

富弼点点头,“可只要官府做买卖,这个问题就不好解决。”

吕公着喃喃自语道:“难怪西北地区的税入是在成倍增加,原来均输法也在推波助澜。”

西北有对外贸易,有盐钞,有盐池,有官府政策,有成熟的公检法,还有马家解库铺这个强大的民间金融机构,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而东南六路,原本是经济最发达的地区,现在朝廷一家做大,商人不全都往西北跑,商人就是要赚钱啊。

张斐又照例问道:“你是否有证据,证明这一点。”

楚怀道:“咱荆湖南路缺钱币,已经是非常严重,官人就是随便去荆湖南路找个人来问问都知道,商税肯定也在减少。”

张斐点头笑道:“我待会会去找人问清楚的。”

接下来就上来几位商人,但说得也都相差无几,简单来说,就是发运司一家独大,导致东南六路的商人积极性是大为减弱,市场也是一片混乱,大家手中的货物都卖不出去,亦或者自己跟发运司冲突了,结果货物只能赔本往外面卖。

还有就是一些腐败问题,但这是近两年才有的,原因就在于,商人减少,导致生产方面的商人都得指望发运司,那这里面就必然产生腐败。

等这些商人一一做供后,张斐便传来第一个出席作证的官员,乃是三司盐铁判官何宁。

张斐问道:“何判官,根据我们所知,你从熙宁三年至熙宁六年,曾在两浙路担任转运判官。”

何宁点点头道:“正是。”

张斐道:“刚好那段期间,均输法初在两浙路施行。”

“是的。”

“那么根据你所观察,均输法在两浙路执行的如何?”

“执行的非常不错。”何宁点点头,道:“应该是为朝廷省得不少钱财,也确实减轻了许多百姓的负担,但具体我也不是很清楚,这还得问发运司。”

张斐又问道:“可是转运司掌控着税收账目。”

“是的。”何宁点点头,又道:“但发运司是直属朝廷的,不归地方转运司管,大部分钱也都是国库直接拨给发运司的,只是期间朝廷有几次下令,让两浙转运司拨钱给发运司,作为籴本,但数目不是很大,所以我们转运司不是很清楚他们发运司的情况。”

张斐道:“那从两浙的税入来看,这均输法可有起到利好的效果。”

“呃...。”

何宁迟疑了下,“其实方才那位余员外说得不错,当地税收确实是在年年降低,主要就是因为商税降低不少。”

张斐问道:“为何商税会减少。”

“就是因为来往商人减少了很多。”

何宁道:“尤其是丝商,许多商人去余杭做买卖,主要是够买当地的丝,但往往会额外再买一些货物回去,一旦丝商减少,不仅仅是丝,还导致很多货物卖的都比以前要少,商税是必然会降低的。”

张斐问道:“你可有证据证明这一切?”

何宁道:“三司都有账目的。”

张斐道:“你可以向朝廷汇报此事?”

“那倒是没有。”何宁摇摇头道。

张斐道:“你为何不汇报此事。”

何宁道:“首先,因为均输法就是防止那些商人囤积居奇,这必然会导致商人变少,商税减少也是必然的,如果发运司能够钱省回去,那就不算是亏,据我所知,朝廷应该没有亏。

其次,商税主要减少是在于过税,而过税主要算在地方财政上面,是不会影响到我们转运司的税入。

最后,均输法并没有过多影响到普通百姓的生计,主要还是影响那些商人,所以,我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虽然北宋商业发达,商税甚至超过农税,但基本盘还是在农业方面,因为大部分人口都在农业,就古代而言,考核成绩,往往是地方安定,不是收入要增多多少,不减少就有功。

均输法对于农夫影响到,其实是比较小的,到底很多农夫不参与商业,主要是影响到商人、市民。

这就是为什么均输法出来的时候,反对的人,是比较少的,声音也比较小,就苏轼跳得欢,司马光都没说什么。不像青苗法出来后,那就是铺天盖地的批评声,因为青苗法是直奔农业去的,一旦出事就是大问题。

均输法只是针对商人这个小群体,是闹不起来的。

张斐问道:“所以何判官认为发运司这么做,打击了那些囤积居奇的商人,而且有益于百姓和国家,并没有任何不妥的。”

何宁思索一会儿,道:“最好...最好还是做到两全其美,到底发运司的主要职责,只是供应京城所需,是无法取代商人的。

而且,也不太稳定,今年发运司是来余杭买丝,明年可能就去扬州购买,如果余杭又没有商人来,那余杭的丝可能就卖不出去,这不但影响商人,也会影响到许多百姓的,到底许多桑农也经常拿着丝来市集上换粮食,可大富商的丝尚且卖不出去,他们的就更加卖不出去了。”

张斐又问道:“为何均输法会使得商人不再来余杭做买卖?”

何宁道:“原因有三,其实方才商人都说过了,其一,无人敢跟官府去争,官府要多少货物,必须先满足官府,商人都不敢轻举妄动。

其二,商人主要也就是赚百姓和官府的钱,但如今官府直接与百信交易,商人也就无利可图,自然也就不会来了。

其三,商人越少,货物不变,只能都寄望于官府来买,如果官府不买,可能就赚不到钱,商人也就不敢生产太多货物,久而久之,这商业活动变得越来越少。”

张斐问道:“那依何判官只见,这又该如何权衡?”

“我不知道。”

何宁想都没有想,就直接摇头,我要知道,我早就跑去跟王安石说了,这已经超出他的知识储备。

“非常感谢何判官能够出席作证。”

“应该的。”

何宁点点头,然后拔腿开溜。

如果没有明确的理念矛盾,坐在这上面,可很是煎熬,因为怎么说都会得罪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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