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爷的旱烟袋掉进水库的时候，正对着水面上漂着的白馒头骂街。春寒料峭的三月天，他蹲在青石板上打算给孙子洗尿布，眼瞅着个白花花的圆东西从芦苇丛里漂出来，还以为是谁家清明节提前丢了供馒头。直到烟袋锅子磕在石头上溅起水花，那“馒头”突然转了个面，两颗黑洞洞的眼窝对着他——王大爷的裤腰带给吓松了，一屁股坐在泥水里，嗷唠一嗓子惊飞了芦苇丛里的夜鹭。
贵州韩县公安局的陈队接到报警时正在啃老婆煮的茶叶蛋，蛋黄卡在喉咙里听完现场描述，随手扯了张日历纸擦嘴就往外跑。局里新来的小李跟着跳上警车，车灯扫过街角包子铺时还咽了口唾沫，被陈队拍了下后脑勺：“想看包子还是想看人头？水库那地儿的鱼精着呢，专挑人脑子当夜宵。”
到现场时天刚蒙蒙亮，法医老周正蹲在岸边用树枝扒拉那个装头颅的编织袋。绳子在颈骨处勒出深深的印子，像根黑蜈蚣盘在青白的皮肤上，袋底浸着的血水把水面染成铁锈色。小李突然转身对着芦苇丛干呕，陈队递过去一包湿巾：“去年你在殡仪馆实习，对着腐烂的尸体都能吃盒饭，今儿个怎么虚成这样？”“不一样啊队长，”小李擦着嘴喘气，“那尸体至少有全乎的身子，这玩意儿就剩个脑袋，眼窝子里还卡着片鱼鳞呢！”
老周用镊子夹起一片指甲盖大小的鱼鳞：“死亡时间五小时左右，凌晨一点到三点之间。鱼啃得挺讲究，专挑脸盘子下嘴，估计是条花鲢，你看这齿印间距……”陈队踹了他一脚：“少跟我卖弄水产知识，先查周边住户。”手电筒光束扫过对岸时，他看见百来米外的土坯房亮着灯，窗纸上晃动着个女人的影子，头发散得像团乱麻，正对着窗玻璃慢慢抬手——陈队突然觉得后颈发凉，那影子的手势，像是在比划砍东西的动作。
许家屯总共三十七户人家，问到第三户时，卖豆腐的张婶往陈队手里塞了把霉毛豆：“徐老三那口子啊，三天两头被打得鬼哭狼嚎。上个月我亲眼看见邢桂花趴在院墙上喊救命，脖子上全是指甲印，跟被吊死鬼掐过似的。她男人更不是个东西，有回喝醉了把她按在猪圈里，非说母猪下崽时的叫声比她挨打时好听。”
陈队捏着霉毛豆皱眉：“徐老三本人呢？”“咳，”张婶往地上啐了口，“昨儿晌午还见他蹲村口赌钱呢，输急了拿鞋底抽自己老婆，说‘你替我挨顿打，赌运就能转’。那邢桂花也倔，每次被打完都要去水库边洗头发，说水底下有她没出生的娃娃等着抱呢——你说这不是魔怔了吗？前前后后打了三个胎，哪个女人受得了这个？”
警戒线围住许家土坯房时，木门虚掩着，门轴上挂着半截带血的裤腰带。堂屋地上散落着碎瓷片，墙角的腌菜坛子裂成八瓣，酸溜溜的汁水混着泥土，在地面画出歪歪扭扭的人形。里屋的土炕上堆着几床补丁摞补丁的被子，被角上结着暗褐色的血痂，炕沿边摆着把生锈的斧头，刃口缺了个小口，像是砍过什么硬东西。
“队长，后院牛圈里有动静！”小李举着手电筒冲过去，光束照亮牛槽时，所有人都倒吸口凉气——槽里堆着几截泡得发白的肢体，断臂处的骨头茬子还挂着没剁干净的筋肉，牛舌头正舔着一截手指上的戒指，那是枚镀银的蝴蝶戒指，邢桂花结婚时自己买的。
追捕邢桂花的过程出奇顺利。她正蹲在省道边的排水沟里啃馒头，见警车开过来，把最后一块馒头渣扔进阴沟，抬手拍了拍膝盖上的泥：“警察同志，能给我根烟吗？我杀人的时候，他床头还放着半盒春耕牌香烟，连抽口好烟都舍不得给我。”
审讯室的灯光把邢桂花的影子拉得老长，她盯着桌上的搪瓷缸子，突然笑了一声：“你们觉得我狠是不是？砍头的时候我手抖得跟筛糠似的，可他躺在那儿打呼噜，斧头就搁在枕头边。前儿个他把我踹进牛圈，说牛都比我干净，让我跟母牛学怎么下崽。我在牛棚里蹲了两天，牛都拿眼角瞅我，好像在说‘你咋比我还惨’。”她伸手摸向脖子，那里有道三指长的疤痕，“怀第三个娃的时候，他用裤腰带勒我脖子，说生下来要是女娃就活埋，我拼命抓他的手，指甲都掰断了，他就笑啊笑，说‘桂花你知道不？你疼得翻白眼时，跟村口杀猪的母猪一模一样’。”
陈队递过去一杯热水，邢桂花没接，继续盯着缸子上的牡丹花纹：“第三天上我实在饿了，回屋找吃的，看见他仰面躺着，斧头就放在枕边。你们说，一个人要是天天盼着你死，连睡觉都把凶器搁身边，你能不害怕吗？我摸起斧头的时候，他眼皮动了动，我以为他醒了，结果他吧唧嘴，又睡过去了——原来恶人睡觉也会打呼噜啊。第一斧砍在脖子上，他的血溅到我围裙上，跟过年杀猪时一模一样。我想着，这次可不能让他再活过来了，就……”她突然用指甲刮擦搪瓷缸，刺耳的声音让小李起了鸡皮疙瘩，“把他脑袋装袋子里扔水库时，月亮特别亮，照得水面像面镜子。我看着袋子往下沉，突然觉得他的头在水里朝我笑，就跟平时打我时那种笑一样。”
后来在邢桂花的供述里，警方找到了被肢解的躯干，藏在灶台的柴火堆里。肋骨上有道旧伤，是三年前徐某用扁担抽的；左手小指缺了半截，是偷藏避孕药被徐某用剪刀剪的。最让法医唏嘘的是，邢桂花在分尸时，还特意把徐某的指甲剪得干干净净——“他生前总说我手脏，不让我碰他的烟盒。”
庭审那天，邢桂花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头发用草绳扎着。当法官问她是否后悔时，她抬头看了眼窗外的梧桐树，阳光透过叶缝洒在她脸上：“后悔没在第一次被打时就跑？后悔没把孩子生下来？法官大人，你知道牛圈里的夜有多冷吗？牛呼气时的热气扑在我背上，比他的拳头暖和多了。他说我是他的婆娘，就得任他打骂，可婆娘也是人啊，是人就会疼，疼狠了，就想让疼自己的人再也没法疼自己。”
陈队后来去水库复查时，看见个老太太在岸边撒纸钱。一问才知道，是徐某的娘，边撒边骂：“你个短命鬼，死了还要拖累老娘！好好的老婆不珍惜，偏要学人家当阎王，这下好了，阎王把你收去当磨刀石了！”纸钱飘在水面上，被游过的鱼啄得七零八落，陈队突然想起邢桂花说的那句话——“他的头沉下去时，月亮刚好照在袋子上，像给他戴了顶银帽子。”
那天傍晚，夕阳把水库染成血色，陈队蹲在岸边抽烟，小李忽然指着水面惊呼：“队长，水里有东西！”涟漪扩散处，一片鱼鳞在霞光中闪闪发亮，形状像极了邢桂花那枚蝴蝶戒指上的装饰。风掠过芦苇荡，传来细碎的沙沙声，仿佛有人在耳边轻轻说：“疼够了，就该让疼你的人永远闭嘴啊。”
水库的水依旧清澈，倒映着天上的月亮。只是从那以后，许家屯的村民路过水库时，总会不自觉地摸摸脖子，仿佛那根捆住编织袋的绳子，正无声无息地勒紧每个施暴者的噩梦。而邢桂花在监狱里学会了织毛衣，每当毛线针在指间翻飞，她就会想起牛圈里的那个夜晚，母牛温暖的鼻息，和水面上那轮永远照不亮黑暗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