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四方县的长街上,巡夜人敲着破锣,扯着嗓子吼: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长夜宵禁,严禁逗留。”
“为国精役,人人有责。”
一家名为“武郎烧饼铺”的街店中,年迈的武三郎正忙碌着跟老婆王氏一起在炉火下捏制饼胚。
“今日我在东门摆摊,卖了一百多张菜煎饼和三十张猪肉炊饼,赚了一百八十钱。”武三郎美滋滋地道,“得感谢那个运蜂窝煤的车队,他们领头的真阔绰,一张手就包圆了我所有的肉炊饼,赏给了手下人。”
王婆笑问:“蜂窝煤?就是你带回来的这四块石头?”
“对喽,人家照顾我生意,我虽然能力有限,但也投桃报李,买了点他们的蜂窝煤。反正现在半价卖,也才两个铜钱。”
“相公,这蜂窝煤……是用来垫桌角的吗?”王婆满头雾水,看不懂眼前坑坑洼洼的古怪石头,“用来插花,倒也不错,卖相还蛮精致的。”
“你这婆姨,真是头发长见识短。”武三郎笑嘻嘻地炫耀见识,“这是用来烧火的哩!店铺的掌柜说,一个煤饼子就足够全家整宿取暖。”
“净胡扯!这种鬼话也信?你啊,还有脸吹嘘自己有见识,结果上了人家的恶当。”
王婆笑了,倒也没埋怨糟老头子:“算逑,就当是感谢人家买你的炊饼,反正就俩铜钱。但我可得跟你说道说道,就这么一块破玩意,凭啥烧整宿?如果是真的,那咱们冬天一个月的取暖,也就是耗费30个铜钱罢了。要知道,平常一个月需要烧一车柴,约莫200钱呢。”
武三郎冷哼:“你不懂,人家说是为了……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根本不想赚咱们穷苦人的钱,所以定价才这么低。”
“哈?你胡子都白喽,还信忽悠孩子的蠢话?”王婆狂翻白眼,“做生意的不想赚钱?那他为啥不干脆给咱们发钱?”
武三郎嗤笑,压低嗓音:“因为人家有俩店铺。这个寒士蜂窝煤的隔壁,就是大名鼎鼎的强肾丹。那玩意儿,人家卖一两一粒,赚得盆满钵满,所以,自然也就懒得赚咱们穷人的钱。”
“原来如此……那试试。”
王婆便将蜂窝煤摔碎,丢入灶台中。
半晌后,他们蒸出了两锅饼胚。
“诶?蜂窝煤的火力依旧很旺!”武三郎目瞪口呆地盯着灶台里的红炉火。“这都烧了整整一个时辰啦。”
王婆也是愣了半晌,才惊喜地道:“竟是真的!这蜂窝煤,对咱们炊饼铺简直是救命的好东西!以后,咱们不必再跟城外的樵夫订柴禾啦。咱们的本钱,也能立省三成!”
“那位许先生,说要让‘苍生俱保暖’……竟是个真心实意的。”
“是啊,大好人哇!我们快把这好事告诉邻居们……先别告诉,明中午再说吧,上午我们全家子出动去那店铺往回扛,多囤些蜂窝煤过冬!”
“你说好不,糟老头子。”
“那敢情好,丑老婆子。”
……
三更天。
四方县书院中,秀才陈生揉着惺忪睡眼,愁眉苦脸地起床。
因为有人在咚咚咚地敲门,他被吵醒了。
“大半夜的,谁啊?”陈生恼火地朝着门外叫嚷。
“是我,王有才。”
“还有我,宋德志。”
两名挚友爽朗笑着:“既然陈生亦未寝,何不把臂同游,去月下赏花?今夜县衙旁秋月楼的诗会,可谓盛况空前。据说,关县丞家的几个小姐,也都偷偷跑出来了呢,若你被她们慧眼相中,下辈子就有软饭可吃喽。”
“嘁,关雎鸠一介贪官,早晚必被朝廷赐死,我才不愿做他的女婿。”陈生不屑地道,推开门,指着身上披着的棉被,“再说,我都睡了俩时辰了,你俩是不是有大病,什么狗屁的‘陈生亦未寝’?”
“啊?”二人面面相觑,“可你的屋子,依旧火光明亮,我们以为是你还在烧火取暖呢。”
“什么?”陈生愕然,旋即想起一事,转头就狂奔到火炕的灶台前,满脸大喜,“都快来!这‘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大志向,竟是真的!这寒士牌蜂窝煤背后,有一位格物致知的大儒啊!!!”
“这句诗,谁说的?我竟闻所未闻。”宋德志品鉴着千古名句,眼眸闪亮。
王有才也是大受震撼:“此乃立志的传世格言啊,必是本朝诗人所书,因为倘若是先贤所写,必定早就传遍列国!”
陈生便道:“是今日新开的那家‘寒士蜂窝煤’,它家门口的对联便是这两句。据说是店长许先生亲笔撰写。他们说,一块蜂窝煤便足以满足一家人的取暖所需,果然没撒谎。”
说着,他略带尴尬地道:“我本无意凑热闹,但据说,那店铺开业时,来自赵国皇都四大美人之一的欧阳雪舞小姐,会亲自来恭贺新店开张,因此我想去瞧瞧,究竟是何等艳绝人寰的丽人,能摘得四大美人的头衔。后来,想着来都来了,不好意思空手走,便花了一文钱,顺手买了两块。”
“还有这事儿?明日同去!”
“咳咳,不为美人,只想结识创造出寒士蜂窝煤的大儒,求学对方的格物致知之术。”王有才一脸正经地道。
“没错,必须去看欧阳雪舞……哦不对,结识许先生!”说漏嘴的宋德志赶忙板起脸来,“我猜,那位许先生的才能必定又大又白……呃,我是说,又渊博,又实用,已臻至经世致用的内圣外王之境,实乃吾辈楷模啊!”
“贤兄,你可真是满脑子四大美人呢。不像我,我只会心疼许先生是否亏钱。”陈生狂翻白眼,“你们想想,这种能烧一整夜的蜂窝煤,居然真就只卖一文钱,太良心了!”
“贤弟,你可拉倒吧,不如先想想你去买蜂窝煤的初衷。”
“啊这……”
……
翌日。
鱼肚白浮现时。
昨天买了蜂窝煤的人,都不禁下意识地将手探入自家灶台中,然后闪电般缩回:
“啊烫烫烫……”
但他们的眸子,却是亮得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