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里灯火通明,对门的213病房门大敞着,病房内却还是昏黑一片。数名医生挤在狭小的病房里,女孩穿着病号服跪在无动于衷的父母面前紧紧攥着对方的裤脚一下又一下的重重磕着头。
“我求求你们了——你们放过我好不好,你们就当我死了好不好。”她双手合十急切的给身前的人作揖,“我……我,我也不恨你们了,我什么都不要你们的,你们就当我死了行不行,你们就当这些年来就是善心大发养了一条吃里扒外的狗行不行……”
头撞击地板发出的咚咚声,凌乱的病服,因为动作幅度太大披散的遮住脸的头发,嘶哑的祈求,毫无章法又急切无措的动作,额头渗出的血,抓住对方裤脚时手腕上露出的深且密,显得过分丑陋的疤。
不体面的像是一个得了失心疯刚从精神病院逃出来的精神病。
谢抚恹眼睛转动抬眼看了一眼对方病房门上贴着的患者信息。
姓名:简如岁
性别:女
年龄:14岁
主治医师:沈年
这是一个十四岁的女孩,而这场崩溃,可能只是她前十四年潮湿阴暗的人生中,一次无关轻重的反抗。
他几乎已经预料到了她的今后,她的父母可能会真的认为她疯了,把她关进精神病院,然后一家人继续和和美美的生活,前几年他们可能还会在逢年过节时去看看她,例行表达自己对她的“爱”,几年后她会被淡忘,不会有人再记得她,而她会日复一日的想起那些年来人生中所经历的一场又一场暴雨,然后偏执的将自己与世界割离开来,重复着自杀,然后痊愈,然后自杀的过程。
也可能是另一种可能,几天后她会“痊愈”出院回家,然后像以前的十四年一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做自己做过的事。
然后成为弟弟“成功”路上的垫脚石,父母老公和婆家的永恒保姆,老实本分的妻子,为儿子付出全部的母亲。
当然还有其他可能,她成功摆脱了家庭,远走高飞幸福平安,想起这些事只是笑笑然后说一句轻舟已过万重山。
再或者,成功死于自己千万次谋杀中的其中一次。
旁边的医生也像是终于看不下去伸手去把跪在地上疯疯癫癫的人拽起来,可女生却像被抽去了骨头,被用力的捞起来,然后又软趴趴的跪下去,像是要和拽她的人一较高下。
而在这场较量中,谢抚恹看清了对方的脸,但他没有在一时间去根据这个人的脸想自己在什么时候见过她,而是看着对方的表情。
那是一种什么表情呢,明明那个人处于一整个疯癫的状态,说话也带着明显的颤音,但她没有哭,如果你只看对方脸,你甚至会觉得这个人疯得很平静——她好像也十分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反抗不会有丝毫作用,所以她一边奋起的反抗,一边又平静的接受了什么用都没有的结果。
这场战争最后仍以强制注入镇定剂为结束。
等谢抚恹再看见她是在第二天中午的治疗室门口,他的治疗时间和对方重在了一起。
对方见到他有些局促的从坐着的椅子上站起,扣着手低着头像是想要为自己昨天晚上的行为做出一些解释。
她张了张嘴,最后也还是没能为自己昨晚的发疯找出一个合理的借口,只是抬起头有些歉意的看了他一眼,然后犹豫着从包里摸出一颗糖递到了他面前。
“抱歉,昨天晚上给你们带来了些许困扰。”
女生声音很小,似乎昨晚发生的事让她有些无地自容。
谢抚恹看了她一眼,没多说话,接过了对方的糖然后点点头。
没有多问,也没有抱怨,他接过了对方递的糖,然后接受了对方的道歉。
女生见他接过了糖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然后又尴尬在原地。
“谢抚恹。”谢抚恹做了一个十分简单的自我介绍。
女生似乎没反应过来,然后猛的点了点头,有些急切的告诉了对方的名字。
“我叫简如岁,简单的简,如果的如,岁月的岁。”
简如岁,乍向别人介绍自己时她甚至有些恍惚,这是她的名字——她很久没有向别人介绍过自己,她听的最多的是一串数字,她的学号,或者,她的病房号。
他们之间没能有多少交流,先进去的是谢抚恹,等到她出来时,谢抚恹早已不知踪影。
她像以前的很多次一样安静的躺在隔壁公用的休息室里。
渐渐地她的意识开始模糊,长久以来紧绷的精神忽然放松下来,她很累,于是遵从自己的意愿闭了会眼。
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闭上了眼,然后睡着了,眼前一片漆黑,意识却又十分清醒,像只是在黑暗中睁着眼想事情,她好像躺了很久,等她真正的睁开眼,入目依旧是闭眼时看着的白色天花板,不过她听见了些极其细微的,其他的声音。
顺着声源处看去,简如岁看见了坐在旁边的谢抚恹,和一个从未见过的女生。
她一时间有些茫然,又看了一眼周围,景象没有变,只是原本关着的门被人打开了。
得到自己并没有走错房间后,她又转头看向了守在她旁边的俩个人,对方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等她缓过神之后女生才从座位上站起来,将床头柜上的水杯递给了她。
简如岁僵硬的接过温热的水杯,有些茫然的看着对方。
那人朝她笑了笑,然后很轻很轻地说了一句,
“你睡了很久。”
只一瞬间,简如岁知道了他们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他们在等她醒来。
十四岁的简如岁没有想到在自己出诊疗室后,第一次等着她醒来的人会是一个根本没见过俩面的男生,和一个从未说过话,甚至完全不相识的女生。
她好像在一瞬间有了感知情绪的能力,那些姗姗来迟的疼痛,尖叫发疯后的无力,拼力对抗后的无果,只剩绝望的人生在这一刻朝她倾倒而来。
她抱住了颤抖不止的自己,将脸埋进了自己的臂弯里,直到安静的病房里传出越来越大的抽噎声。
她好像一瞬间忘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也忘记了自己活着,一次次反抗的意义,时间太久了,她已经忘记了反抗是自己想要的东西,还是那只是她长久以来一直在做而从未成功过的执念了。
反抗了,然后呢,没有然后了,她的反抗即使再进行千万次也还是那一种结果,不过或许她也该庆幸自己反抗了千万次都没有成功,不然等她真的反抗成功,她可能也不知道自己还能继续做什么,又该以什么样的信念活下去。
于是她悲哀的发现,原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在很早很早前,反抗已经成为了她活下去的执念。
时间应该是过了很久,有人站到了她的床边,俯下身抱住了她。
一股轻且淡的药香钻进她的鼻腔,混合着针液的苦涩。
她被人温柔的摸了摸头,听到了一道清晰又坚定的女声。
她说:
“在下一个梅雨季来临前,爱上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