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安府,城内府邸。
将军已经砸坏了数张案几。
兵部运粮,十有四者被贼人劫了!
十万大军粮草尚未开战便损失一半!
这城中贼子全是习武的不成?这么能吃!
“兵部这群蛀虫!把人当傻子不成?一半都不给齐!贪贪贪!同这群虫豸在一起怎么能打好仗呢!”
言罢一脚踹飞了跪在地上的信使…
夜色如墨,泼染长空,唯有几缕残月清辉。
挣扎着钻透厚重云层,洒将阳泽城南那片荒芜的宅院。
此地,白墙倾颓,黑瓦破碎。
一株枯死的百年老槐,虬结的枝干在夜风中摇曳,仿佛伸出无数鬼爪。
空气里弥漫着腐朽草木与陈年尘土混合的阴冷气息,寂静得只闻风声呜咽,如泣如诉。
吴仁安如同一道融入暗影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潜伏在废宅之外的高墙下。
他身法运转《青龙控鹤功》,气息内敛,身形飘忽,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
自陈景和警示之后,这处禁地便成了他心头一根刺。
朝廷之人?镇魔司旧事?诡异之力?每一个词都牵动着他紧绷的神经。
晨曦微露,吴仁安缓缓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筋骨。
一夜的潜伏,让他感到些许疲惫,但心中的警惕却丝毫未减。
“看来,他们比我想象的还要狡猾。”吴仁安扫视着周围的地面,试图寻找更多的线索。
他凝神屏息,将感知放到最大,仔细探查着周围的每一丝动静。
终于,在宅院后方的一处隐蔽角落,他发现了几处凌乱的足迹。
淡淡晨光,映照出墙根下几处足迹。
足印深浅不一,大小各异,有的显得仓促慌乱,有的则沉稳有力,似乎不久前曾有人在此徘徊。
显然不是同一时间留下,而且,其中一些足迹的方向,竟然是指向城内的。
“果然,朝廷的爪牙已经伸进来了。”
吴仁安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在一片没过脚踝的枯草丛中,一点寒光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拨开枯草,一条裂出缺口、却依然透着森冷寒意的锁链静静躺在泥地里。
那锁链通体黝黑,材质特殊,隐隐散发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气息。
约莫婴儿手腕粗细,其上刻着一个模糊却能辨认的图案——一柄交叉的降魔杵与镇妖塔。
“这是…镇魔司的缚妖锁!”
吴仁安瞳孔骤然收缩,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缚妖锁,乃是镇魔司专门用来禁锢妖魔鬼怪的特殊法器,材质坚硬无比。
其上刻有镇魔符文,一旦被锁住,便难以挣脱。
“镇魔司…”吴仁安瞳孔骤缩,拾起铁链。
触手冰凉,一股若有若无的阴寒气息顺着指尖蔓延,激得他心神一凛。
陈景和所言非虚,此地果然与镇魔司有着莫大干系,且近期确有异动。
“朝廷的手,已经伸进来了么?”他摩挲着冰冷的铁环,心中杀机与警惕交织。
二师兄的威胁尚未解除,朝廷大军又兵临城下。
如今再添一桩诡异之事与镇魔司的影子,阳泽城这潭水,已是愈发浑浊,暗流汹涌。
他站起身,环顾四周,夜风穿过破败的窗棂,发出呜呜的怪响。
此地不宜久留,但那潜藏的威胁,必须尽快拔除。
“潜龙勿用,时机未至…”
他低声自语,身影一晃,悄然没入晨光尚未照明的黑暗之中,离开了这片不祥之地。
——
与此同时,在那荒废宅院深处,目力不能及的水底,景象却截然不同。
这里并非真实的池水,而是一片由诡异力量扭曲、侵蚀而成的独立空间。
空间内光线昏暗扭曲,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灰绿色调,空气粘稠得如同沼泽,弥漫着浓郁的尸气与水藻的腥臭。
一座残破的水下院落若隐若现,院落房间内部,数十道身影正在激烈交锋。
一方是身着皂色劲装、胸前绣着镇魔司徽记的武者,他们手持制式兵刃,结成战阵,神情凝重,步步为营。
他们的对手,则是一具具形态可怖的“尸傀”——这些尸傀穿着同样残破的镇魔司服饰。
面容腐烂,眼眶空洞,行动僵硬却力大无穷,悍不畏死。
赫然是当年葬身于此的镇魔司镇魔卫,被此地诡异力量操控,化为了傀儡。
刀光剑影闪烁,内气碰撞发出沉闷的爆响。
镇魔卫们配合默契,刀锋专攻尸傀关节要害,锁链与特制药粉不时扔出出,试图压制尸傀身上的诡异气息。
然而尸傀数量众多,且不知疼痛,前仆后继,一时间竟将镇魔卫们死死缠住。
战团之中,一名身着不起眼灰袍的青年格外引人注目。
他身形瘦削,面容普通,混在镇魔卫中并不显眼。
但他手中一柄细长的、仿佛淬过剧毒的墨绿色短剑,却每一次出鞘都毒辣无比,角度刁钻,专刺尸傀关节。
剑光闪过,往往伴随着尸傀动作的瞬间凝滞。
他的剑法狠戾、高效,带着一种不属于镇魔司路数的阴冷杀意。
他一边游走攻击,一边眼神冰冷地观察着战局与周围环境,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灰袍青年身法诡异,出手狠辣,每一剑都精准地刺向傀儡的要害。
在他的剑下,没有一个傀儡能够支撑超过三招。
“雨声楼的刺客,果然名不虚传。”
一名镇魔卫看着灰袍青年的身影,眼中充满了敬畏。
雨声楼,乃是江湖上最神秘的金风细雨楼的分支之一,以出手狠辣、任务成功率高而闻名。
传闻,雨声楼的刺客,个个身怀绝技,杀人于无形。
也有传闻说是朝中大人排除异己的刀…
——
吴仁安回到府衙内宅时,天色已近黎明。
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驱散了些许夜的寒意。
月如早已起身,正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铜镜轻轻梳理长发。
见吴仁安回来。
她放下木梳,迎了上来,眼中带着关切。
“相公,一夜未归,可是城防有事?”
“些许宵小之辈,不足挂齿。”
吴仁安淡淡应道,并未细说,只是在榻边坐下,接过月如递来的温热茶水,呷了一口。
茶香氤氲,稍稍缓和了他紧绷的神经。
他看着镜中月如温婉的倒影,一个念头逐渐成型。
掌控阳泽,不仅要掌控现在,更要掌控未来。
粮食、武力、律法,固然能慑服一时,但人心的归附,尤其是下一代思想的塑造,才是长治久安之基石。
“娘子,”他放下茶杯,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为夫欲在城中设立‘无生学堂’。”
月如闻言一怔,抬眸看向丈夫:“学堂?”
“不错。”吴仁安颔首,眼中闪烁着深邃的光芒。
“阳泽城中,稚童不少。与其让他们在街头游荡,或受那些迂腐旧学荼毒,不如由我无生教亲自教导。”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
“教他们识字、算术,更要教他们明辨是非,知晓力量之可贵,懂得感恩与敬畏。
自幼便在心中种下无生之道的种子,待他们长大成人,便是我教最忠诚的信徒,最坚实的根基。”
月如冰雪聪明,立刻明白了丈夫的深意。
这哪里是办学堂,分明是要从根子上掌控城中百姓的思想,将他们的子孙后代都培养成无生教的忠实拥趸。
她心中掠过一丝不安,这种手段,未免太过……但看着丈夫眼中那不容动摇的决心,以及想到如今乱世求存的艰难。
她最终还是压下了那丝疑虑,柔声道:“夫君深谋远虑,月如自当全力支持。只是这教习与教材……”
“教习,便从城中寻些落魄的读书人,以粮饷厚待之,不怕他们不尽心。”
吴仁安胸有成竹,“至于教材,便由我亲自编撰。删减那些无用的仁义道德、忠君爱国之言。
加入我教义、力量至上的理念,再辅以基础的文史算术即可。此事,便交由娘子费心了。”
“相公想就办吧。”
三日后,阳泽城原先的县学旧址,。
尘埃被扫净,破败的门窗得以修缮,门楣上悬挂起一块崭新的牌匾,上书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无生学堂”。
学堂开张之日,吴仁安亲临主持。
吴仁安身穿一袭崭新的血色长袍,站在学堂门口。
他命人张贴告示,言明学堂不仅免除束修,每日还供两餐饱饭。
消息传开,城中百姓顿时沸腾。
在这朝不保夕、食不果腹的乱世。
能让孩子有口饭吃,还能识文断字,无疑是天大的诱惑。
一时间,县学门前人头攒动,父母们争先恐后地将自家半大孩童送入学堂,生怕晚了便没了名额。
“香主大人,我家孩子今年五岁了,可以入学吗?”
“香主大人,我家孩子虽然已经八岁了,但他识字不多,可以从头学起吗?”
“香主大人…”
吴仁安站在学堂门口。
看着那些面带期盼又夹杂着畏惧的父母,以及那些懵懂无知的孩童。
嘴角勾起一抹满意的弧度。
他亲自挑选了几位看上去老实本分、且家有老小需要供养的落魄秀才担任教习。
许以远超寻常的粮饷,并严厉告诫,务必按照他指定的教材和方法授课。
又有名执事带队驻扎监督…
学堂的课程设置也颇为“精妙”。
上午,教授孩童们基础的读书识字、简单的算术。
中午,则有专人送来热气腾腾的饭菜。
虽算不上珍馐,却也实实在在,有米有肉,让这些久饿的孩童们吃得满嘴流油。
到了下午,画风陡转,教习们便开始向孩童们灌输吴仁安编写的“教义”——讲述无生大生的理念。
描绘教主与香主的“伟力”,宣扬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真理”。
并组织孩童们学习一些简单的强身健体之术,美其名曰“无生武基”。
短短数日,效果显着。那些原本面黄肌瘦、眼神怯懦的孩童,在吃饱穿暖之后,渐渐变得活跃起来。
更令人心惊的是,他们每日晨读晚诵,口中念的不再是“之乎者也”,而是“无生真空,家乡父母”、“力量至上,强者为尊”之类的口号。
稚嫩的童声汇聚在一起,竟隐隐有几分洗脑般的魔力。
然而,吴仁安深知,这一切不过是建立在沙滩上的楼阁。朝廷三万大军的阴影,如鲠在喉。
城防虽得陈景和诡力加固,但终究是外力,非长久之计。
他麾下的力量,无论是普通教众,还是“血骨卫”、“毒人”,皆是消耗品。
“血骨卫”依赖血泪丹维持战力与忠诚,药力过后便是废人;“毒人”更是七日必亡的牺牲品。
长此以往,待朝廷大军围城日久,他手中可用的力量只会越来越少。
“兵者,凶器也;战者,危事也。”吴仁安踱步于廊下,冰冷的石板映着他瘦削而挺拔的身影。“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纵能守得一时,若无人可用,城破亦是早晚之事。”
他需要更多的人,需要源源不断、能够被他牢牢掌控的力量。
仅仅依靠威逼利诱裹挟来的青壮,终究是无根之萍。
他需要让这些人,以及城中的百姓,真正将阳泽城视为自己的归宿,将无生教视为可以倚靠的磐石。
如何才能做到?
吴仁安的目光落在庭院角落一丛顽强生长的野草上。
秋风肃杀,它们却依旧紧贴着地面,积蓄着力量,等待来年春风再度繁盛。
“繁衍…生息…”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划过他的脑海。
人,方是根本。非金石,非草木,唯有人,方能源源不绝,为我所用。
欲固根本,当励繁衍。血脉延绵,方能使此城真正归于吾手,使此教真正扎根于斯。
“来人!”吴仁安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一名侍立在侧的执事连忙上前:“香主。”执事躬身垂首,姿态恭敬至极,不敢有丝毫懈怠。
吴仁安转过身,血目平静无波,落在执事脸上,那眼神深邃得仿佛能吸噬光线。
“传我谕令,遍告阖城。”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在清冷的空气中回荡,“自今日起,凡我无生教教众,育有一子者,其家每月增配米粮三斗,布帛一匹;育有二子者,米粮增至六斗,布帛二匹,另赏银五两;育有三子及以上者,除上述倍增之赏外,其父可晋一级执事,优先择屋而居,其子女自幼便录入教册,由教中抚养,授以武艺或技业。”
执事闻言,脸上闪过一丝错愕,但旋即被更深的敬畏所取代。
他从未想过香主会颁布如此……异于寻常的法令。
在这朝不保夕、杀伐不休的乱世,寻常人躲避战乱尚且不及,谁还有心思繁衍后代?更何况是鼓励生育。
吴仁安将执事的反应尽收眼底,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带着一丝冷嘲。
“此策,非为恤民,乃为强教。人丁,方是根本。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唯有新生不断,我教方能源远流长,于此乱世立于不败之地。”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眼中寒光一闪:“此令,亦施于城中非教之民。凡愿入教,且家有新丁者,赏赐减半。
若有妇人怀胎,一经核实,立即可享半数米粮之补。
此策旨在繁盛阳泽,亦是尔等为教效力之机。
务必将此意,清晰传达,令阖城皆知。”
“属下……属下遵命!”执事不敢再有疑虑,连忙应声,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香主此举,看似仁厚,实则用心深远,竟是要将这阳泽城,变成无生教繁衍壮大的根基之地。
以粮、帛、银钱、地位乃至子女前程为饵,诱使城中军民不断生育,为教中源源不断地提供新鲜血液。
这等手段,比之直接的杀戮威逼,更显高明,也更为……可怖。
“另,”吴仁安补充道,“设‘育婴堂’,由教中拨专人负责,收容、照看有功教众之婴孩,以及父母双亡之孤儿。
凡入育婴堂者,皆视为教中储备,好生抚育,不得有误。”
“是,香主!”
“去吧。三日之内,我要看到此令张贴于城中各处要道,人尽皆知。”
吴仁安挥了挥手,示意执事退下。
执事躬身告退,脚步匆匆,带着那份沉甸甸、透着诡异气息的谕令,消失在庭院深处。
庭中只剩下吴仁安一人。
秋风再次吹过,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他的脚边。
他低头看着那枯叶,仿佛看到了无数卑微的生命,在这乱世之中挣扎、繁衍,最终化为尘土,又滋养出新的生机。
“生,是为了更好地死。或者说,是为了让我,更好地活。”
他喃喃自语。
带着一种近乎漠然的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