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道,青山府。
昔日那控鹤擒龙的英雄又被灌下一盅药酒。
他似乎已经无了智,被这药毒的厉害。
只知喃喃地叫着两个徒弟的名字。
密室里杂乱摆着的却是根根未啃净的人骨…有手,有腿,有肋骨…
隐隐约约拼成个青年人。
——
城墙上的灯火压着天上的星辰。
吴仁安望着那瘦小身影在秽物中翻找的模样。
心头蓦地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
“去,取些干净的吃食、清水来。”
他向一旁的执事低声吩咐。
执事愣了一下,随即领命而去,不敢多言。
巷中的孩童对身后的动静浑然不觉,仍在垃圾堆里努力搜寻。
那一对枯瘦的小手在污浊中翻找,动作娴熟得令人心酸。
“这便是我这魔修辟出的道么?”
吴仁安靠在阴影处的墙上,心底涌起一丝苦涩。
“让这些无辜的孩童沦落至此?”
晚风掠过脸庞,带着几分凉意。
吴仁安凝视着那孩童狼狈的背影。
脑海中却隐隐浮现出那青年——同样衣衫褴褛,饥肠辘辘,行走在死亡边缘。
执事很快回来了,手里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食和一壶清水。
吴仁安接过,向那孩童走去。
他的脚步轻盈无声,似踏在云端般。
“小兄弟,你饿了么?”
他柔声道,声线压得极低,生怕惊吓到这个饥饿的孩子。
那孩童闻声回首,见是一身黑袍的吴仁安。
顿时面色煞白,连退数步,几乎要瘫倒在地。
“大——大人饶命…”
小小的身躯颤抖如筛糠,眼中充满恐惧。
吴仁安缓缓蹲下身子,将碗搁在两人之间的地上。
“不必惧怕,只是见你饿了,给你带些吃食。”
孩童眼睛死死盯着那碗热腾腾的面,喉结滚动。
但身子却像钉在了原地一般,不敢上前。
“莫怕,我不会伤你。”
吴仁安见状,主动退后几步。
给孩童留出空间,“可是家中还有人?”
孩童怯怯点头,目光却始终不敢离开那碗面。
“爹、娘…还有妹妹…”
他声音细若蚊蝇,“都、都三日没吃了…”
吴仁安深吸一口气,从怀中掏出一锭银两,放在碗边。
“拿去,买些米面。莫要饿着家人。”
孩童的眼睛骤然瞪大,盯着那锭银子,似不敢相信自己所见。
“大…大人…”
“拿去吧,”
吴仁安站起身,语气柔和却容不得拒绝。
“莫要饿死。”
说罢,他转身欲离去。
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想必是那孩童壮着胆子去取食物和银两。
“大——大人…”
忽然一声微弱的呼唤从身后传来。
吴仁安顿住脚步,暮然回首。
孩童已将那碗面捧在手中。
脸上混着感激与恐惧的色彩,一双眸子却亮得像星子。
“大…大人为何要帮我?”
这一问,却如刀子般扎入吴仁安心口。
为何要帮他?难道帮人还需缘由么?
“爹说没有天上掉饼子的…”
“因我亦曾饿过。”
吴仁安轻声道,目光透过孩童瘦小的身影,似乎看向很远的地方。
“记得…带些给家人。”
说罢,转身钻入夜色之中。
——
阳泽城北门外,一缕寒风裹挟着叶。
在官道上打着旋儿,似鬼魅般游动。
黑暗中,吴仁安兀自地走着。
心中却如江海翻腾。
他终于明白,那妇人眼中为何会有那抹悲悯——那是对世道沉沦的哀叹。
对善良泯灭的悲鸣。
“入魔非为此…”
他低语,眼前浮现出一幕幕自己犯下的残暴行径。
“入魔,是为超越天理,求得长生…”
苍茫夜色下,吴仁安踏上城墙。
俯瞰这座被无生教践踏的城池。
街巷之中,饥民遍地,哀鸿遍野。
那些曾繁华的酒楼茶肆,如今门可罗雀;那些曾熙攘的市井,如今寂寥冷清。
这般景象,与他小说中读到的魔道霸主何其不同。
那些书中的魔头,或为报仇雪恨,或为逆天改命。
皆有惊天动地的大志,何时沦落到欺压弱民的地步?
“我的魔道,本不该如此。”
吴仁安喃喃自语,目光如刀,直刺夜空,“我的道,我自己做主…”
那青年宁可饿死,也不愿接他一锭银子,只因他腰间那枚香主令牌。
“我何时竟成了这般模样?”
吴仁安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迷惘。
城下百姓的屋舍如坟冢般寂静。
偶有几处微弱的灯火,似将熄的烛火,随时可能被黑暗吞殁。
吴仁安忽然想起初来此世时的情景。
那时的他,也不过是个饥肠辘辘的穷困之人,若非师父陆济世相救,恐怕早已命丧黄泉。
如今他却成了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头。
魔头他不在乎,但这却也不是他想要的魔道。
前世的生活像水般卷着他的心田。
让一个饥饿的青年宁可放弃一车柴火,也不敢接受他的银子。
“可笑,可笑。”吴仁安轻笑一声,笑容中却带着苦涩。
夜风拂过他的面庞,带来一丝凉意。
他抬头望天,但见日星隐曜,山岳潜形。
这天色,竟与他心中的迷茫如出一辙。
“我修的是何道?”
吴仁安扪心自问。
“前世那些小说中的魔修,不都是大恩大仇,快意恩仇吗?我这魔,怎滴就修成了这般模样?”
他想起那些因无生教入主而家破人亡的百姓,想起那些在城墙下辛苦劳作的民夫,想起那个宁死不受他银两的青年。
“这百姓众生如此困苦,当那只为他们带来不幸的魔修有何意义?”
吴仁安心中一震,似有所悟。
他俯视城中,但见灯火稀疏,街道冷清。
这座曾经繁华的城池,如今已成人间炼狱。
而他,正是这炼狱的缔造者之一。
我要当魔,但愿这人间却不要如炼狱般苦…不是给这些满是绝望的升斗小民带来更多苦难的…这种魔修,毫无意义。
一阵风掠过,惊下几片残叶。
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落在他的衣襟上。
吴仁安伸手拂去,指尖上似还残留着人血。
他停下脚步,低头望了望掌心。
要改变这一切。
心中念头愈发坚定。
起码不能让这些人因困顿而死,不能饿死。起码要足衣足食,起码要有些希望。
我要…起码能…能…能过的不那么难!
吴仁安捏紧了手,指尖刺入皮肤,丝丝鲜血流出…
要当魔,就要在那种人人都能有希望的世界当。
没有那样的就造一个!
想及此,吴仁安忽然想起那个离去的青年。
他言家中尚有妻儿老小,若他有何闪失,他们便要饿死了。
“那青年离城不过半个时辰,若是在城北门外,倒也好追,他走不了多远。”
吴仁安心念一动,身形已如鬼魅般掠下城墙。
他运起内功,往北城门外疾驰。
夜色中,他的身影如一道黑色的闪电,在官道上飞速前行。
“起码…现在让他,让他的妻儿活下去。”
吴仁安心中暗道。
官道两旁,枯草摇曳,如鬼魅般舞动。
远处,隐约可见一个蜷缩在路边的身影。
吴仁安心中一紧,加快了脚步。
那青年已经饿昏在官道边的草丛中。
面色惨白如金纸,呼吸微弱。
吴仁安蹲下身,探了探他的脉搏,已是若游丝般了。
“还好,尚有一息。”
吴仁安松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个水囊和几块干粮——那是他临行前向教众要的。
他轻轻扶起青年。
将水囊凑到他干裂的嘴唇边,缓缓喂了几口水。
又掰下一小块饼子,塞入他口中。
许是腹中太过饥渴,青年虽昏迷,却本能地吞咽起来。
几口饼子下肚,竟渐渐有了些气色。
吴仁安静静守在一旁。
看着青年的脸色逐渐从死灰变得有了些血色,心中竟生出些许宽慰。
“这般模样,岂非与当年的吾何其相似?”
吴仁安苦笑,心中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感受。
“咳咳…”青年被呛醒,睁开浑浊的眼睛。
待看清眼前之人后,顿时惊恐万分。
挣扎着要逃离。
“莫怕,我无恶意。”
青年仍是惊惧,身子不住地颤抖,眼中满是绝望与恐惧。
“莫怕,我非来害你。”
吴仁安声音平静,递过水囊,“喝些水,润润喉咙。”
青年死盯着地上却不抬头,也不作声。
“你若不喝,我便倒了…”
那青年枯指微动,似在挣扎。
终是渴极,接过水囊小心翼翼地啜饮起来。
“你且安心,我只是来送些食物给你。”
吴仁安将包裹中的食物都放在青年面前,“收着,起码你的妻儿不会死了,你也不会…”
青年止是愣愣地看着眼前的食物。
“大…大人,为何…”
青年声音干涩如山间老木枯柴般…
“我也曾如你一般,饥寒交迫,命悬一线。”
青年仍不敢伸手去拿食物。
“拿着吧,不必担心。”
吴仁安将包裹塞入他怀中。
那青年却也未反抗…他亦知,今日若是再无吃食。
那…那,自己的孩儿…
“我知你识字,你若有愿可来城中找我,为我做些文书工作,不用做恶事,也不必做。”
说罢,吴仁安解下腰间的香主令牌,甩给青年。
“持此物来寻我,无人敢拦。”
吴仁安淡淡道,“若不愿来,也无妨,只当我今日未曾相遇。”
青年看着怀中的令牌,手中微微颤抖。
“谢…谢…”
吴仁安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他转身欲走,却又停下脚步,回头望了青年一眼。
“你叫什么名字?”
“王,名立诚。”
“王立诚…”
吴仁安轻声重复,似在记忆,“好名字。”
“活着…活着!”
“记住,活着。”
说罢,吴仁安身形一闪,身影转瞬间便在夜色之中淡开。
月色如洗,吴仁安立于回城的官道上。
心头却是百感交集。
他喃喃自语,双手负于身后,缓步前行。
“入魔是为何?为长生?为逍遥?抑或只是为…活着?”
无声的夜风在耳畔呜咽。
“夫人说得对,魔道重在速成…可速成之后呢?”
吴仁安停下脚步,抬头望向苍穹。
“可这般摧残百姓的世道,又有何存在的意义?”
记忆碎片如潮水般涌来,从他穿越至此,从他饥寒交迫,从他拜师学艺,从他一步步踏上魔道…每一步,似乎都在远离那个原本的自己。
回到府衙,他独自回到房中,坐在案前,思绪万千。
“我要改变这一切。”
吴仁安心中念头愈发坚定,“这世道已够黑暗,无需我再添一把火。”
他取出纸笔,开始写下一些计划。
他要改变阳泽城的现状,要让这座城池重新焕发生机。
这或许不符合无生教的意图,但他已决定走自己的路。
“魔道,本就是逆天而行。”
吴仁安自语,“我自有我的魔道。”
窗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
夜深了,吴仁安仍在案前伏案疾书。
笔走龙蛇,墨香四溢。
“我要当的魔,不是这样的。”
我要当的魔,是在光明中行走的魔!
合该如此!
——
城外的官道旁,那瘦弱的青年紧握着吴仁安的令牌。
望着眼前的食物包裹,泪水却糊了视线。
“活着…”
他轻声重复着吴仁安的话。
眼中复燃起希望的光芒。
“我定会活着…带着妻儿…活下去…”
发泄似的向家的方向——妻儿的方向奔去…
远处的破草屋已能见着。
好在…好在…妻儿尚还活着。
他抚着自己的幼女的小脸…
分了饼子,白面馒头…喝了些水后。
这一家紧紧拥着…盖着撒将下来的月华入了眠。
月光如水,洒在这个饱经磨难的世界上。
似在无声地见证着某种蜕变的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