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后的停尸房,比平日更阴冷三分。
推开柏木门扉的刹那,吴仁安便觉一股子腐气混着苍术的辛辣,直冲鼻腔。
说是腐气,却又不同于寻常的腐烂。
倒像是陈年腌蒜剥开时那股子呛人的酸臭,熏得人脑仁儿疼。
七盏长明灯在青砖地上投出摇曳的鬼影,昏黄的光晕将正中停尸台映照得如同祭坛般森然。
那具镖师的尸体用艾绒熏过七日。
但是没有用苍术熏制,死于锐器的尸体不可和溺毙的一概而论。
皮下泛着腌肉似的青色。
膻中穴半枚毒蒺藜在灯下泛着幽蓝——正是三日前青龙帮送来的“教材”。
帮主看霸王病被师父打伤,又收了一道相干费用。
付不起诊费,拢共掏了40两黄金——约莫400两银子。
钱庄有时出的高些。
自家镖师死了还拿来抵账。
镖师也算是跟了个好老大,死了大抵是还希望他回馈帮派。
死人抵三十两,一月内赎尸。
旬月来赎,尸首必是烂了的,况且帮里未必有余钱使。
“握刀如执笔。”
陆济世的声音沙哑低沉,枯瘦的手指点在尸身任脉之上。
心里嘀咕:我没学过握毛笔…
指甲缝里还沾着炮制乌头根的霜粉,“先剖气海。”
吴仁安握刀的手顿了顿。
柳叶刀是今玩新磨的。
刃口在尸油灯里泛着寒光。
刀尖抵上丹田穴时,他忽然想起这镖师生前模样——三日前此人被抬进医馆。
十指死死抠着胸口铁蒺藜,指甲缝里全是自己的血肉。
想是痒死的,毒入肺腑,疼痒满耐。
刀刃斜切入肌理,阻力竟比预想的小。
尸身皮下油脂层泛着珍珠母的光泽,十二条正经在筋膜间若隐若现。
吴仁安正在扣着铁蒺藜。
陆济世突然用铜尺敲他腕骨:“看手太阴经!”
刀锋随声偏转。
挑开云门穴处的筋膜,果然有团蛛网状的紫斑——这是内力逆冲的痕迹。
“运功护心脉时毒入厥阴。”师父的铜尺划过尸身左肋。
尺端雄黄粉在皮肤上灼出金线,“你找找毒气凝在何处。”
吴仁安翻动尸身。
发现督脉命门穴处鼓起鸽卵大的硬块。
刀尖刺入的瞬间,冰晶般的碎屑喷溅而出。
在灯焰里燃起青紫火花。
他忽然记起《毒经》里“霜见火而魇”的记载——这是寒毒入髓的征兆。
“创口比蒺藜细两分三厘。”陆济世枯指量过镖师胸口,“透骨钉入体时带着回旋劲。”
铜尺突然挑起段肠衣。
吴仁安险些呕出晨间喝的紫苏汤。
那截肠子内壁布满冰裂纹。
像是寒冬冻裂的陶器。
师父却将肠段浸入醋坛:“寒毒循手少阴经入心,本该在灵道穴受阻...”
浸胀的肠衣在醋液中舒展,果然在神门穴位置现出针尖大的孔洞。
吴仁安用银针探入,勾出半片柳叶状的冰晶——与乌头罐里结的霜花一模一样。
“护心脉的姿势有蹊跷。”
陆济世突然扳直尸身右臂。
吴仁安这才注意到,死者拇指紧扣少商穴,食指却反常地扣着二间穴。
他试着比划这个手势,小臂忽有电流窜过,昨日被师父封住的曲池穴竟自行冲开。
师父的铜尺“啪”地打落他手臂:“找死么?这是锁住手阳明经的逆封穴法。”
暮色透过气窗斜照进来时,尸身已被剖成《内景图》般的教学模具。
吴仁安盯着镖师大张的口腔——舌根处凝着冰渣,正是寒毒最后的栖所。
陆济世将半枚毒蒺藜扔进他掌心:“细看倒刺走向。”
铜灯移近时。
吴仁安瞳孔骤缩。
每根倒刺末端都带着鱼钩似的回弯,蒺藜内部中空处还残留着粉末。
这让他想起晒药场那些会自转的铜筛——暗器入体时竟会像药筛般旋出毒粉。
这…真阴…
“戌时三刻前收拾干净。”
陆济世甩给他半坛赤芍酒,“用这个擦身,免得寒毒入骨。”
吴仁安浸湿麻布擦拭尸腔。
酒液触及心脉冰晶时腾起白雾。
“擦你自己!”
雾气里忽然浮现出那日场景:镖师被抬进来时双目暴凸,喉头嗬嗬作响却说不出一字,右手始终保持着那个古怪的封穴手势。
吴仁安换了块干净布…开始分装尸体…
最后一块尸骨装入松木匣。
檐角铜铃被雀儿啄响了七声。
吴仁安在盥洗盆前反复搓手,发现指甲缝里渗进的青灰色,竟与师父炮制乌头时戴的鹿皮手套同色。
连忙蘸着赤芍酒猛擦…
晚课时分。
陆济世立在《明堂图》前,枯指点着镖师尸体对应的足少阴经。
“明日背《灵枢·经脉》,错一字,便去摸三遍这冰肠子。”
——
暮色漫进停尸房。
吴仁安在摸冰肠子…
药童毋自点了盏油灯。
灯光的映照下。
吴仁安终于注意到尸台下的青砖——无数深浅不一的刀痕组成残缺的经络图。
边角一处刻着作者的名字——“陈景和”。
另有一行小字“暴雨里不断,烈日下不焦”。
——
暮色像碗放凉的药汤,将医馆后院浸在琥珀色的光晕里。
吴仁安觉得,更像前世拼多多买的棕色“水晶”似的。
37块钱的天然茶晶说是…
细碎的夕阳从树叶的空隙处撒到脸上。
老郎中在捣药,吴仁安在做杂活…
陆济世握着玄铁药杵捣碾石臼。
苍术碎末随杵起杵落扬起金尘,在残阳里织成张忽明忽暗的网。
吴仁安蹲在银杏树下挑拣忍冬藤。
叶片上凝结的秋露沾湿袖口,凉意渗进昨日切伤的手指。
敷了药后,伤口倒是不疼了。
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似是那根手指已经不属于自己了似的。
医馆的金疮药畅销,果然是有原因的。
师父怕是加了冰…
“咳——”
药杵砸进石臼的闷响突然变调。
吴天抬头时,正见师父脊背弓成虾米,枯掌撑着晒药台剧烈喘息,指节攥得青白。
那根雕着睚眦纹的玄铁杵斜插在青石板上,杵尾犹自震颤。
震得石板一抖。
惊得满地银杏叶打着旋儿往石缝里钻。
“师父!”
吴仁安疾步上前搀扶,掌心触到老人臂膀时悚然一惊——看似枯瘦的筋肉竟如老藤绞钢,皮下气血奔涌似江河决堤。
他不及细思,药杵突然“嗡”地低鸣,石臼旁新晒的杭菊被声波震得纷飞如雪。
吴仁安呆住了,这是他第一次见识到…
陆济世拂开他手臂,枯指点向入石三寸的药杵:“捡起来。”
青石板在暮色里泛着湿润的光。
吴仁安握住杵柄的刹那,指尖传来针刺般的寒意,玄铁表面浮凸的睚眦纹路竟如活物般硌着掌纹。
起时他以为玄铁就是钢,可发现,钢是钢,玄铁是另一种东西。
没见过的。
咬紧牙关,猛地发力。
没动静
再咬牙发力,霎那间药杵离石。
彭的一下坐倒在地上。
石板上蛛网状的裂痕令他呼吸骤停——那些放射状的纹路并非随意崩裂。
倒像是精心绘制的经络图,太渊、列缺、合谷诸穴的位置分毫不差。
师父是…高手!
“七年前立秋,陈景和在此地震断过三根柳木杵。”
一脚踢开那皲裂的石板,露出下面精心绘制的经络图。
陆济世袖中滑出艾绒团,就着石臼里未熄的药火点燃。
烟斗吧嗒吧嗒的抽着…
冒着缕缕青烟。
青烟带着火星子掠过那些裂痕,
几片卡在石缝的银杏叶突然燃起来了。
焰色泛着诡异的绀青。
“他膀子硬了,飞远喽!”
吴仁安盯着自己留在石板上的脚印,昨日暴雨积在石缝的水渍正顺着裂痕蜿蜒,将残缺的经脉图补全。
似是血液般的,用来教学徒上好。
他忽觉足底涌泉穴发烫,仿佛有股地气顺着石纹往体内钻。
“医者守三魂七魄。”
陆济世突然按住他肩井穴,枯哑的嗓音混着艾烟灌入耳蜗,“你可愿多守条命门?”
“守什么门?”
吴仁安弱弱的问…
脑袋却被敲的咚咚响。
只是这次他没躲…
“痴儿…”
晚风掠过晒药架。
七百二十束艾草沙沙作响。
是艾草,也不是那艾草…换十余遍了快。
吴仁安低头望着石板上的缝。
那缝里的石灰和水颜色和青石板一致。
突然想起月前解剖的那具镖师尸体——那人膻中穴嵌着半枚毒蒺藜,至死还保持着运功护心脉的手印。
大景朝有武功的,官家的不知道,好勇斗狠的帮派医馆治了不少。
但“守命门”是个甚么东西?
老郎中见他呆着不动,也不说话。
无奈的叹着气。
自己这徒儿又是个愚钝的…
往他脑后敲了三下。
吴仁安被惊着了。
“当啷”一声。
玄铁杵坠入石臼,惊散满地斑驳的树影。
陆济世转身走向檐下药柜。
鼠灰直裰扫过之处,那些燃尽的银杏灰烬聚成个残缺的纹路。
吴仁安蹲身轻触经络图。
他发现入夜后的不明金属竟比体温还暖,里面对应穴位隐隐传来搏动般的震颤。
自己的师父也是个高明的,让他想起了张真人。
这就是暖玉的亲戚…暖铁?
——
夜半三更。
西墙药橱突然传来铜锁叩击声。
第三层装着乌头的锡罐移开半寸。
仁安揉着惺忪睡眼从塌上爬起来…
路过大堂时似被门槛绊了一跤,跪倒在地上。
仁安抬头望见师父立在《黄帝明堂图》前,枯指正沿着任脉虚划,墙上的铜人穴位图在隐隐烛火里泛着血锈般的暗红。
檐角铜铃响了第七声。
“来…”
师父将他拎起来,拖到晒药场…
吴仁安盘坐在晒药台东侧。
指尖捻着半枯的忍冬藤,炮制失败的东西总有用武之地的。
二十七个药罐沿西墙嗡鸣,罐口溢出的药气在残烛里凝成薄绡。
将师父灰白的发丝染作金红。
“当啷——”
陆济世将铜药匙掷入松木匣,惊得三只蓝翅蝶从忍冬藤间腾起。
蝶翼搅碎的烛光里,老人枯指叩了叩石台:“断金裂石的,踏雪无痕的,要哪样?”
“啥?”
“学什么?”
“学生愿学个师父教的…”
陆济世的枯指在烛影下划动。
“我若教个裂石断金的如何。”
“学…学的会?”
郎中无奈,丢了钵苍术给他磨…
吴仁安手中的药杵在钵里研磨。
苍术被细细碾碎。
“说说吧,到底是愿学个何样的。”
药杵碾碎的苍术末在夜风里打了个旋。
吴仁安望着其中几粒落在师父襟前。
那点金尘正停在膻中穴。
“学生想学...”他扯断藤茎乳白的浆丝,“暴雨里不断,烈日下不焦的。”
陆济世枯眉微挑。
腕骨轻抖震落襟上药尘。
“哪学的?”
第七只铜铃恰在此刻止颤,满院药罐的嗡鸣跟着静了半息。
吴仁安忽觉耳后发热。
昨日被银针封过的风池穴突突跳动,像有株忍冬藤在颅骨里抽芽。
师父拾起他挑剩的藤条。
半面焦枯的茎皮簌簌剥落,露出内里青玉似的芯:“柔蔓何以承千斤雪?”
吴仁安蘸着忍冬浆在石台画圈。
浆液渗进裂痕。
“不弯腰,还能活。”话音未落。
陆济世手中藤条已点向他曲垣穴。
破风声起时,吴仁安正捏着片枯叶。
枯叶应声碎裂,藤条却顺着掌缘滑开,在他袖口拉出水痕——晨间挑拣药材沾的露水。
师父自崩碎了藤蔓。
“铃急时,”陆济世忽然闭目,“可辨第几声最清?”
顺手一震,无形气浪席卷。
西墙药橱骤然震颤,七十二枚铜铃齐鸣。
吴仁安被声浪推得后仰,手肘撞翻装天南星的笸箩。
剧毒的块茎滚过石纹。
在将散的夕照里泛着蛇瞳似的幽光。
“中间的。”他伸手虚指东檐,“风过时不争首,不抢尾。”
最后一线天光湮灭时,陆济世的袖角扫过石台。
吴仁安忽觉太渊穴刺痛。
师父的指尖已扣上脉门。
雄浑气劲如决堤江水灌入,震得他未愈的虎口再度迸血。
似是内力从太渊穴入,到列缺穴。
本能地屈指成钩,指甲在青砖刮出五道浅痕。
血珠顺着石纹爬向昨日药杵砸出的裂坑,将“手阳明经”的图案染成赭色:“学生...只守住了命门。”
陆济世撤指点在他渗血的腕间。
吴仁安惊觉翻涌的热感化作春溪般,潺潺流过崩裂的虎口。
檐下铜铃叮咚一声,惊起夜栖的寒鸦掠过药圃,翅尖扫落的露水正坠向那滩血绘的经络图。
“明日寅时三刻。”
师父撂下半截忍冬藤。
藤芯渗出清露凝在石台裂痕间,“带七两晒足的夜交藤来。”
吴仁安揉着发麻的腕骨抬头,见师父鼠灰的衣摆扫过西墙。
命门是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