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杠上的计时器跳到\"00:45\"时,整个复健室安静了一瞬。
商司瀚的手臂剧烈颤抖着,汗水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滴落在金属杠上。他的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病号服后背湿透了一大片,紧贴在凸起的肩胛骨上。但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仍然站着,已经整整四十五秒了。
\"够了。\"温玉轻声说,双手虚悬在商司瀚腰侧,\"可以休息了。\"
商司瀚没有立即松手。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对面的镜子,那里映出他上半身的倒影——肩膀的线条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坚毅,完全不像一个卧床多年的病人。镜面角度被精心调整过,巧妙地避开了他仍然瘦削的双腿。
一秒。两秒。他又多坚持了三秒,才允许自己跌回轮椅。
文暖暖的笔尖停在记录本上,墨水洇开一个小圆点。她眨了眨眼,飞快地眨掉那些不请自来的泪水,假装只是被灰尘迷了眼睛。四十八秒——这比上周最好的成绩多了整整十一秒,但她不会大惊小怪。商司瀚讨厌被当作易碎品对待。
\"盆底肌控制有进步。\"温玉检查着监护仪数据,\"明天可以尝试五十秒。\"
商司瀚只是点点头,用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水。他的呼吸仍然急促,胸口剧烈起伏,但眼神比往常明亮许多。文暖暖熟悉这种表情——那是他大学时代解出一道难题时会露出的神情,混合着疲惫与满足。
\"念荨呢?\"他突然问道,声音因为喘息而断断续续。
文暖暖指了指复健室角落。念荨正趴在小桌子上画画,蜡笔在纸上沙沙作响。自从听力测试那天后,这孩子每次来复健室都会带着画具,说是要记录\"爸爸变超级英雄的过程\"。
\"她在画你。\"文暖暖柔声说,收起记录本,\"要看看吗?\"
商司瀚摇摇头,自己操控轮椅向女儿滑去。这个简单的动作在三个月前还是不可能的任务——那时他的手臂连轮椅控制器都握不住。文暖暖注视着他的背影,注意到他的肩膀已经比刚入院时宽厚了许多,撑起了原本空荡荡的病号服。
念荨抬头看到爸爸靠近,立刻举起画纸:\"看!这是爸爸站在火星上!\"
蜡笔画上的商司瀚双腿粗壮如树干,踩在一片红色的土地上,头顶是歪歪扭扭的星星。最让人忍俊不禁的是,画中的他穿着超人披风,胸前却印着小鸭子的图案——正是那个被他藏在衣柜最底层的便盆上的logo。
商司瀚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他缓慢地抬起左手,轻轻揉了揉女儿的头发。这个动作在两个月前还会让念荨因为爸爸手指的僵硬而皱眉,但现在,小女孩只是享受地眯起眼睛,像只被挠下巴的猫咪。
\"护膝。\"商司瀚突然说,转头看向文暖暖,\"松了。\"
文暖暖立刻放下记录本,走到轮椅前蹲下。商司瀚的左膝护具确实松开了,魔术贴耷拉在一旁。她小心地抬起他的腿,放在自己膝盖上,动作熟练得像做过千百次一样。事实上也确实如此——自从开始站立训练,每天早晚各一次的护膝调整就成了她的专属任务。
\"明天让温玉换个型号。\"她一边调整绷带一边说,\"这个太容易松了。\"
商司瀚没有回答。文暖暖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发顶,温热而沉重。她专注于手上的工作,将护膝重新固定到最佳松紧度——既要足够支撑又不影响血液循环。这个分寸她把握得很好,就像她把握与商司瀚之间若即若离的距离一样。
就在她准备放下他的腿时,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商司瀚的手臂突然环住了她的肩膀。
那触感僵硬而颤抖,像是生锈的机械突然被启动,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文暖暖僵住了,呼吸停滞在胸腔。她能感觉到商司瀚的下巴抵在她锁骨处的凤凰胎记上,略微有些硌人,但真实得令人心痛。
三年来第一个真正的拥抱。
文暖暖的眼眶瞬间湿润。她不敢动,生怕这只是一个幻觉,或者商司瀚一时冲动的举动,会被她的反应吓退。但那只手臂固执地停留在她肩上,尽管肌肉僵硬如铁,尽管她能感觉到他在轻微地发抖。
\"爸爸抱妈咪啦!\"
念荨的欢呼声打破了这一刻的魔力。小女孩从椅子上跳下来,像颗小炮弹一样冲向两人。她的小脑袋撞在商司瀚的膝盖上,双手胡乱抱住父母的大腿。这个突如其来的冲击让轮椅向后滑了几寸,但商司瀚的手臂没有松开,反而收紧了一些,像是本能地要保护她们不被分开。
一家三口以滑稽的倾斜角度定格在那里:文暖暖半跪在地上,商司瀚俯身环抱着她,念荨像只树袋熊一样挂在两人中间。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将他们的剪影投在复健室的墙上——一个扭曲却完整的家庭画像。
文暖暖终于鼓起勇气,将手轻轻覆在商司瀚的后背上。隔着病号服,她能摸到那道凸起的手术疤痕,那是灵梧植入的神经调节器所在的位置。疤痕周围的皮肤比别处更敏感,每次触碰都会让商司瀚轻微战栗,但今天他没有退缩。
\"四十八秒。\"她轻声说,嘴唇几乎贴在他耳畔,\"足够十六个拥抱了。\"
商司瀚的呼吸喷在她颈间,温热而潮湿。他身上有药皂的气息,混合着复健后的汗水味道,奇怪的是并不难闻。文暖暖闭上眼睛,深深吸气,将这个气息刻进记忆里。多少个夜晚,她梦到这样的拥抱,醒来却只摸到冰冷的床单。
念荨不安分地扭动着,小手试图同时抓住父母的手臂:\"我也要抱抱!\"
这个孩子气的需求打破了魔咒。商司瀚的手臂松开了,文暖暖立刻感到一阵寒意袭来,仿佛有人突然关掉了暖炉。但她没有表现出失落,而是转向念荨,将小女孩搂进怀里。
\"爸爸累了。\"她对女儿解释,同时偷瞄商司瀚的反应,\"我们让他休息一下好不好?\"
令她惊讶的是,商司瀚摇了摇头。他缓慢地伸出左手,将念荨从文暖暖怀里拉过来,放在自己膝盖上。这个动作在几个月前还是不可想象的——那时他的手臂连一杯水都端不稳,更别说承受一个三岁孩子的重量。
\"不累。\"他说,声音依然嘶哑,但比之前流畅多了。他的右手——那只几乎完全瘫痪的手——甚至尝试抬起,轻轻搭在念荨背上,虽然很快就因为无力而滑落。
文暖暖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她迅速低下头,假装整理护膝,但颤抖的肩膀出卖了她。一只温暖的手突然托起她的下巴,强迫她抬头——是温玉,不知何时来到了他们身边。医生的眼里闪着理解的光芒,递给她一张纸巾。
\"记录一下。\"温玉轻声说,指了指监护仪,\"他的神经传导速度比昨天提高了20%。\"
文暖暖擦干眼泪,看向屏幕。上面的波形图剧烈跳动着,显示出异常的神经活动。这不是单纯的生理反应——当商司瀚拥抱她们时,某种更深层的东西被唤醒了。
复健结束后的例行记录中,文暖暖在蓝色笔记本上写下今天的成果:\"站立48秒,盆底肌控制提升,左臂承重能力增强。\"她停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行小字:\"第一个拥抱,持续9秒。\"
当她合上本子时,发现商司瀚正看着窗外。阳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那道车祸留下的淡淡疤痕在右颊上若隐若现。十三年来,她第一次看到他脸上如此平静的表情,仿佛终于与什么达成了和解。
\"明天,\"他突然说,目光仍然停留在远处,\"五十秒。\"
文暖暖微笑起来。五十秒——足够十七个拥抱,或者一个拥抱加上一句\"我爱你\"。她把这小小的期待藏在心底,就像珍藏一枚即将发芽的种子。
念荨已经爬上了窗台,正对着玻璃哈气画爱心。透过那些雾蒙蒙的图案,文暖暖看到复健室墙上的剪影依然清晰——三个紧紧相连的身影,在夕阳下越拉越长,仿佛要一直延伸到未来的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