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荨的小手高高举起那个蓝色沙漏,沙粒从狭窄的玻璃通道中缓缓流淌。
\"爸爸加油!沙子流完就能抱妈咪了!\"她稚嫩的声音在复健室里回荡,小脚丫在椅子上不安分地晃动着。
文暖暖站在平行杠另一端,看着丈夫绷紧的下颌线。商司瀚的双手死死扣住平行杠,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的病号服后背已经湿透一片,紧贴在凸起的肩胛骨上。
\"准备——\"温玉的声音平静而专业,\"三、二、一,开始。\"
商司瀚的手臂肌肉瞬间绷紧,青筋如地图上的河流般凸起。他深吸一口气,借助上肢力量将自己从轮椅上撑起。文暖暖能看到他太阳穴处的血管在跳动,汗水立刻从额头渗出,顺着高挺的鼻梁滑落。
一秒。两秒。
沙漏中的蓝色沙粒悄无声息地流淌着,在底部堆成一个小小的圆锥。念荨跪在椅子上,小脸几乎贴在沙漏玻璃上,粉嫩的嘴唇无声地数着数。
文暖暖举起手机,镜头对准了丈夫。取景框里,商司瀚的上半身挺拔如松,肩膀的线条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坚毅。她刻意避开了他颤抖的双腿——那部分被平行杠巧妙地遮挡住了,就像前几天她调整过的镜子角度一样。
五秒。六秒。
商司瀚的呼吸变得粗重,喉结上下滚动。文暖暖知道那种感觉——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针从脊椎植入物的位置向全身辐射,每一寸肌肉都在尖叫着抗议。但她更清楚,比起生理上的疼痛,丈夫更难以忍受的是那种无力感,是意识清醒地困在一具不听话的身体里的绝望。
十秒。十一秒。
\"爸爸好厉害!\"念荨突然欢呼起来,差点打翻沙漏,\"比昨天多好多沙子了!\"
文暖暖的视线模糊了一瞬。她眨掉眼泪,继续盯着手机屏幕。画面里的商司瀚嘴角抽动了一下——那几乎可以算是一个微笑的雏形,如果忽略他苍白的嘴唇和紧咬的牙关的话。
十五秒。十六秒。
温玉悄无声息地移动到商司瀚身后,双手虚悬在他腰侧,随时准备在他力竭时接住他。文暖暖注意到医生的白大褂袖口已经卷起,露出结实的小臂——这三周来,温玉接住商司瀚的次数,恐怕比他这辈子接住的其他病人都多。
二十秒。二十一秒。
商司瀚的手臂开始剧烈颤抖,像风中残烛。一滴汗珠落在他睫毛上,顺着脸颊滚落,在下巴处悬了片刻,最终砸在平行杠的金属表面上,发出几乎不可闻的\"嗒\"的一声。
文暖暖的手机也开始颤抖。她不得不用双手握住它,但画面仍然轻微晃动。取景框边缘,她看到沙漏里的蓝色沙粒已经流过了三分之二。
二十五秒。二十六秒。
商司瀚的呼吸变成了急促的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他的指尖在平行杠上压出了明显的白印,指腹因缺血而泛着不健康的青白色。文暖暖熟悉这种表情——这是他在忍受剧痛时的表情,在一起高位截瘫后的每一个夜晚,她都能在病床边看到这样的面容。
三十秒。三十一秒。
\"快到了!\"念荨兴奋地跳下椅子,小沙漏在她手里摇晃,\"爸爸再坚持一下!\"
文暖暖的心跳快得发疼。三十一秒——这已经打破了昨天的记录。她能看到丈夫眼中的倔强,那种不肯认输的光芒,即使身体已经到达极限。
三十四秒。三十五秒。
沙漏里的沙粒所剩无几,只有几颗蓝色的微粒还在玻璃通道中挣扎。商司瀚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像一台超负荷运转的机器,随时可能崩溃。但他灰蓝色的眼睛死死盯着沙漏,盯着那个\"拥抱\"的承诺。
三十六秒。
文暖暖突然放下手机,向前迈了一步。她不在乎是否记录下这一刻,她只想在他倒下的第一时间接住他。
三十七秒。
最后一粒沙子落下。
商司瀚的手臂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像断线的木偶般向后倒去。温玉迅速上前,稳稳扶住他的肩膀,帮助他缓慢地落回轮椅。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汗水将黑发黏在额头上,病号服湿得能拧出水来。
\"三十七秒。\"温玉的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激动,\"比昨天多了整整九秒。\"
念荨已经冲了过来,小沙漏被随意丢在椅子上。她扑到爸爸膝盖上,小手抓住他湿漉漉的病号裤:\"爸爸赢了!可以抱妈咪了!\"
商司瀚的呼吸仍然不稳,他试图抬起手臂,却发现连这么简单的动作都难以完成——刚才的站立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文暖暖看到丈夫眼中闪过一丝挫败,立刻蹲下身,将念荨揽入怀中。
\"爸爸太累了,\"她轻声对女儿解释,\"等会儿再抱好不好?\"
念荨的小脸垮了下来,但很快又亮起来:\"那先欠着!\"她伸出小拇指,\"拉钩!爸爸好了要还两个抱抱!\"
商司瀚的嘴角又抽动了一下。他艰难地抬起右手,小拇指与女儿的勾在一起,完成了一个摇晃的\"拉钩\"仪式。
文暖暖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机还开着录像模式。她低头查看,发现画面从三十秒开始就模糊不清——一部分是因为她的手在发抖,另一部分是因为镜头前蒙上了一层水雾。那是她的泪水。
\"我去拿毛巾。\"她匆匆说道,将手机塞进口袋,转身走向复健室的储物柜。她需要这一刻的独处,让汹涌的情绪平静下来。
储物柜的镜子里,文暖暖看到自己通红的眼眶和鼻尖。她深吸一口气,从消毒柜里取出两条温热的毛巾——这是她今早特意让护士准备的,商司瀚讨厌冰冷的触感。
当她回到复健区时,温玉已经推着商司瀚去了隔壁的浴室。念荨坐在椅子上,小脚晃荡着,正在翻看一本图画书。
\"爸爸说要洗澡。\"她头也不抬地说,\"温叔叔帮他。\"
文暖暖点点头,在女儿身边坐下。她掏出手机,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开了刚才的视频。画面中的商司瀚面容扭曲却坚定,那种不顾一切的倔强让她心口发疼。三十七秒——对常人来说不过是一次深呼吸的时间,对他却是需要拼尽全力的战役。
浴室里传来水声,还有轮椅金属部件碰撞的轻响。文暖暖知道商司瀚此刻正经历着什么——面对镜中残缺的身体,承受又一次康复训练后的精疲力竭。他从来不允许她跟进浴室,即使在最虚弱的时候也要保持最后一丝尊严。
十分钟后,水声停止。又过了五分钟,温玉推着换好干净病号服的商司瀚出来。他的头发还滴着水,但整个人看起来清爽了许多,只是面色仍然苍白。
\"明天继续。\"温玉对文暖暖说,递给她一张记录表,\"左腿肌肉激活度提高了5%,是个好兆头。\"
文暖暖接过表格,上面密密麻麻的数据和曲线记录着商司瀚每天的进步。那些冰冷的数字背后,是丈夫日复一日的痛苦与坚持。
\"谢谢。\"她轻声说,将表格小心地折好,放进随身携带的蓝色笔记本里。
温玉离开后,复健室只剩下他们一家三口。念荨已经趴在椅子上睡着了,小手里还攥着那个蓝色沙漏。文暖暖轻轻将女儿抱起,让她靠在自己肩上。
\"回家?\"她问商司瀚。
他点点头,自己操控电动轮椅向门口移动。文暖暖注意到他的手臂动作比往常迟缓——三十七秒的站立消耗的远不止是腿部力量。
走廊里安静得出奇,只有轮椅电机轻微的嗡鸣和念荨均匀的呼吸声。阳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洒进来,在地面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商司瀚的轮椅在光与影的交界处前行,像一艘航行在晨昏线上的小船。
回到病房后,文暖暖将念荨放在陪护床上,为她盖好印着小星星的毯子。孩子翻了个身,嘴里咕哝着梦话,又沉沉睡去。
\"你也休息一会儿。\"她对商司瀚说,从柜子里取出干净的病号服,\"需要帮忙吗?\"
商司瀚摇摇头,自己接过衣服。文暖暖会意地转过身,假装整理床头柜上的物品,给他换衣服的隐私空间。身后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偶尔夹杂着一声压抑的闷哼——某些动作仍然会牵扯到未完全愈合的神经。
\"好了。\"沙哑的声音响起。
文暖暖转身,看到商司瀚已经换好衣服,靠在升起的病床上。他的黑发半干,有几缕不听话地翘着,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
她拿起之前准备的温热毛巾,走到床边:\"擦擦脸?\"
商司瀚没有反对。文暖暖小心地用毛巾擦拭他的额头、脸颊和脖颈,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件易碎品。当毛巾掠过他紧绷的下颌线时,她感觉到那里的肌肉微微放松了一些。
\"三十七秒。\"她轻声说,毛巾停在他青筋未消的手背上,\"足够念完一首童谣了。\"
商司瀚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他缓慢地抬起手,覆盖在她的手背上。那只手仍然冰凉,但已经有了些许力度,不再是几个月前那种无力的状态。
文暖暖突然俯身,额头轻轻抵住他的。这个亲密的姿势让他们呼吸交融,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香和洗发水的气息。这不是一个拥抱,但比拥抱更私密,更无需言语。
\"明天,\"商司瀚的声音很轻,几乎像是气音,\"四十秒。\"
文暖暖微笑起来,鼻尖蹭了蹭他的:\"四十秒足够一个拥抱加上一个吻了。\"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在病床上投下温暖的光斑。念荨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小手无意识地抓紧了小毯子。文暖暖保持着额头相贴的姿势,感受着丈夫逐渐平稳的呼吸。
三十七秒的站立,对这个世界来说微不足道。但对他们而言,那是通往第一个真正拥抱的第一步。